信使——或者说，魏宇晨——摘下神经接入头盔时，英俊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某种混杂着屈辱和迷茫的表情。
那该死的“滴答”声，仿佛还在他的耳蜗深处回响。
他身处于“共感天堂”新京市总部的员工区。
这里和他接待客户的虚拟空间截然不同，没有空中花园，也没有治愈的音乐。
这里只有一排排极简主义的白色工位，和空气中弥漫着的、混合了咖啡因与野心的冰冷味道。
同事们都戴着头盔，沉浸在各自的“情感牧场”里，偶尔有人摘下头盔，脸上会带着一种如释重负般的疲惫，以及看到业绩报表时，或贪婪或沮丧的神情。
他们自称为“情感牧师”，但魏宇晨觉得，他们更像是一群最高明的“灵魂钓手”。
而他，魏宇晨，曾是其中钓术最高超的那一个。
“老陈的单子丢了？”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魏宇晨回头，是他的主管，一个被称为“主教”的女人。
她穿着一身职业套装，妆容精致到毫无瑕疵，就像她的业绩报表一样。
“系统遭到了不明干扰，”魏宇晨的语气很冷，“对方直接篡改了VR环境的底层参数，这不是普通的黑客。”
主教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她更关心结果。
“这是你这个月丢的第一个单子，魏。你的‘共感转化率’从99.8%掉到了99.7%。你知道，在‘共感天堂’，小数点后面的数字，比前面的更重要。”
她顿了顿，用一种施舍般的语气说道：
“K大人不喜欢意外。最近网络上出现了一些奇怪的‘噪音’，一些不属于我们‘幸福算法’的东西。K大人称之为‘思想病毒’。你的这次失败，会被记录在案，作为病毒活动的新样本。现在，忘了它，去寻找下一个‘牧场’。你需要一个漂亮的单子来冲掉这次失败。”
魏宇晨握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他讨厌“主教”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脸，更讨厌自己无法反驳。
在这个用数据说话的地方，失败者连呼吸都是错的。
他重新戴上头盔，但没有立刻进入工作，而是先进入了员工专用的“净化空间”——一个纯白色的、空无一物的虚拟房间。
他需要平复一下自己的心绪。
他真的是个骗子吗？
不，魏宇晨从不这么认为。他坚信自己从事的是一项伟大的事业。
他见识过太多人因为真实的情感而痛苦、崩溃、自我毁灭。
真实的情感就像一匹野马，充满了不确定性，既能带你奔向草原，也能让你坠下悬崖。
而大多数人，根本没有驾驭野马的能力。
他们需要的不是真相，而是一个安全、可控、永远温暖的“情感马厩”。
“共感天堂”提供的就是这个。他们通过大数据，比客户自己更了解他们需要什么。
他们用心理学和神经语言学，为客户量身打造最完美的“情感慰藉”。
这有错吗？
用一个无伤大雅的幻象，去换取客户的幸福和金钱，这难道不是一场双赢的交易吗？
至于那个老陈……魏宇晨想到那些闪烁的句子和诡异的倒影，心里一阵发毛。
那是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专业”受到了来自另一个维度的挑战。
那不是商业竞争，那是一种……文明的入侵。
“滴答……滴答……”
他猛地摇了摇头，将那声音甩出脑海。
情绪净化完毕。魏宇晨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专注。
他回到了工作界面，一个巨大的、由无数用户信息构成的星图在他面前展开。
“系统，筛选新目标。”他发出指令。
“筛选标准：高净值，近期有剧烈情感波动，社交网络表现为‘孤独’及‘渴望被认同’，消费习惯为‘冲动型’。”
AI系统立刻开始工作，星图中的一些星星亮了起来，变成了红色，代表着“高价值猎物”。
几秒后，一个头像被系统自动放大，推到了魏宇晨面前。
ID：欣欣向荣的欣欣
姓名：陈欣。
年龄：22岁。
背景：城东“蜂巢-3号”茧塔居民，其父是“泛亚重工”的董事之一。
近期动态：三天前，在个人主页上宣布与男友分手，配图是哭花的妆容和一地的奢侈品包装盒。最新一条动态是：“这个世界，有没有一个人能真正地懂我？”
“棒极了。”魏宇晨的嘴角勾起一抹职业性的微笑。
这种在富足生活中长大，却极度缺乏精神寄托的年轻女孩，是他们最理想的客户。
她们的钱包和她们的情感一样，慷慨、开放，且不设防。
他开始像一个最顶级的犯罪侧写师一样，分析“欣欣”的所有公开数据。
她喜欢粉色和亮晶晶的东西，说明她有一定程度的“公主情结”。
她分手的男友，是一个玩地下摇滚的乐队乐手，说明她向往“叛逆”和“与众不同”的标签。
她最常点赞的，是那些关于“灵魂伴侣”和“宇宙吸引力法则”的帖子，说明她相信宿命论，且认知深度……非常安全。
她的购物记录显示，她买了大量的甜食和一部最新的沉浸式VR电影，电影的类型是：浪漫爱情。
魏宇晨只花了十分钟，就在脑中构建出了一个完整的“陈欣模型”。
他知道她渴望什么，害怕什么，会被什么样的词语所打动。
接下来，就是“角色扮演”的环节了。
他为自己设计了一个全新的虚拟形象：
一个穿着旧牛仔裤、眼神忧郁的年轻男子，怀里抱着一把木吉他，背景是一片虚拟的、看得见星空的荒野。
这个形象，完美地迎合了陈欣对“叛逆文艺青年”的幻想。
然后，他开始编织“第一句台词”。这句台词，必须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切开对方的情感防线。
他没有选择直接去安慰她，那是最低级的做法。他要做的，是“共情”。
晚上十点，陈欣果然戴着头盔，进入了那部VR爱情电影的“星空露台”场景。
这是电影里男女主角定情的地方，也是无数失恋少女的“赛博疗伤地”。
她一个人坐在露台的栏杆上，看着虚拟的流星划过。
就在这时，一个抱着吉他的忧郁身影，在她不远处坐下。
他没有看她，只是看着星空，轻轻地拨动了一下琴弦，发出一个破碎的和弦。
然后，他用一种混合着自嘲和悲伤的、不大但足以让她听见的声音，轻声说道：
“原来，心碎的声音，整个宇宙都能听见啊。”
陈欣猛地回过头。
魏宇晨知道，鱼，上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