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而腐朽。
凌昭的意识沉在潭底，被淤泥包裹，隔绝了一切。没有光，没有声音，连时间也失去意义。只有不断坠落的感觉，和体内那缕微弱到几乎熄灭的元炁，证明他还活着。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刺痛从指尖传来。
凌昭的意识被强行拽回现实。
指尖……能动？
他凝聚溃散的意念，尝试控制那根手指。一下，两下……指尖在淤泥中微颤，如同垂死之虫最后的挣扎。
更多感觉随之涌来。淤泥紧贴皮肤的冰冷，胸口呼吸间的撕裂痛楚，左肋被风刃擦过的灼痛，以及……右手掌心另一只冰冷手的触感。
苏晚！
记忆瞬间拼合。潭边的死斗，“癸水·寂灭”阵列的爆发，最后时刻将她拉入怀中……她还活着吗？
求生欲望轰然爆发。凌昭疯狂催动那点元炁之光，压榨每一丝潜能。《玄牝蕴灵》自行运转，引导元炁在干涸经脉中穿行。
元炁所过之处，枯萎经脉如久旱逢甘霖，贪婪吸收生机。痛苦伴随复苏，每一寸肌体都如被钢针穿刺，却在剧痛中焕发活力。
右手最先恢复知觉。凌昭全力扣住苏晚手腕。触感冰凉，但指尖下那微弱脉搏却如天籁。
她还活着！
凌昭不再急于挣脱，将全部精力用于恢复元炁和治疗伤势。《玄牝蕴灵》运转更流畅，元炁之光在丹田旋转，从周围汲取能量。
这时他才发现，潭底淤泥竟蕴含精纯癸水精气！这些精气被阵列余波影响，褪去狂暴，只余本源滋养之力。
天无绝人之路！
凌昭调整法门，不再粗暴抽取，而是以元炁为媒介，一丝丝剥离引导温和部分，滋润破碎躯体。
缓慢，痛苦，却坚定。
时间流逝。当凌昭终于积蓄足够力量，挣脱淤泥时，外界景象让他僵在原地。
这已非昔日潭底。
“癸水·寂灭”阵列彻底改变地貌。深潭扩大数倍，潭水几乎干涸，只余中央一片浑浊水洼。四周岩壁布满裂痕，如被巨爪撕扯。潭底淤泥呈灰黑色，残留寂灭之力。
更令人心惊的是，潭底上空谷口被崩塌巨石封死，仅几道细微光线从石缝透入，照亮这隔绝“墓穴”。
绝地。
凌昭看向淤泥坑。苏晚上半身还埋其中，只露一张惨白脸孔。灰白长发散落淤泥，如破碎蛛网。眉心灰败死气盘踞，比之前安静，似因爆发消耗过度。
凌昭忍痛俯身，将苏晚彻底挖出。她身体轻得可怕，如皮包骨头。灰白皮肤下隐见暗青血管，如枯叶脉络。最触目惊心是她的右手，从指尖到肘部呈灰白色，如林轩伤臂，是寂灭之力反噬痕迹。
但她还活着。呼吸微弱如游丝，却顽强持续。
凌昭将苏晚平放干燥岩石上，踉跄走向潭心水洼。水虽浑浊，却是唯一水源。他用凹陷石块舀水，以衣角蘸水，轻轻擦拭她脸上手上淤泥。
每一下触碰，都让他更清晰感受苏晚体内糟糕情况。灰败死气虽暂安静，却深扎心脉丹田，与生命本源纠缠。五脏六腑因寂灭之力反噬而千疮百孔，如虫蛀枯木。
如此伤势，常人早已死去。苏晚能活到现在，除凌昭最后用元炁抵挡部分冲击外，更因那灰败死气在吞噬她生命的同时，也维持最后一丝生机。
一种诡异共生。
“必须分离死气……”凌昭声音嘶哑。他闭眼，意念沉入识海“元初道藏”星河，寻找解决方案。
《元初导引》《玄牝蕴灵》《洞虚灵纹》《归藏阵解》《太虚步》……
无数经文流淌，却无直接应对此法。元初道藏是正统传承，而苏晚体内灰败死气，却是一种前所未见、介于系统污染与寂灭法则间的存在。
就在凌昭几乎放弃时，一段深埋《归藏阵解》深处的晦涩经文，突然亮起微光：
“…夫天地之气，有正有邪。正者顺生，邪者逆克。然物极必反，阴极生阳。至邪之中，或藏一线生机…”
经文讲述一种名“逆源归藏”的偏门理论，大意是某些极端邪恶能量在特定条件下，或因“物极必反”法则，自孕育一丝属性完全相反的“秩序种子”。若找到并激活这种子，便可能以它为媒介，逐步转化净化整个邪恶能量体。
“逆源归藏…秩序种子…”凌昭猛地睁眼，看向苏晚眉心死气。若理论成立，这团死气核心深处，是否也存在一丝相反“秩序”？
念头如闪电照亮黑暗！凌昭立刻回忆之前两次与苏晚体内微弱“秩序”波动的共鸣！那非错觉，是真实存在的秩序种子！
但如何找到并激活它？以凌昭现在状态，连内视自身都难，何况深入苏晚体内死气核心。
除非……
凌昭目光落向潭底灰黑色淤泥。这些淤泥饱含癸水精气和寂灭之力残留，某种意义上与苏晚体内灰败死气同源。若从中提取最精纯一丝寂灭本源，以此为“诱饵”，或能引动死气核心深处那点秩序显现！
想到就做。凌昭撑起虚弱身体，再至潭心水洼边。这次他不只取水，而是将双手深插淤泥，全力运转《玄牝蕴灵》。
元炁之光在丹田旋转，散发微弱吸力。但这吸力不再针对普通癸水精气，而是专门锁定淤泥中那些极稀少、呈深沉灰黑色的“颗粒”——寂灭本源残留物！
这过程极其危险。寂灭本源哪怕一丝，也足以摧毁凌昭脆弱身体。但他别无选择。
随着元炁之光牵引，几粒比尘埃更细小的灰黑颗粒，艰难从淤泥分离，悬浮凌昭掌心上。它们看似微不足道，却散发令人心悸冰冷气息，连周围光线都似被吞噬。
凌昭额头渗出冷汗，手指因过度用力微颤。引导这些寂灭本源，如徒手把玩烙铁，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
他小心捧着这几粒颗粒，回至苏晚身边。深吸一口气，左手轻按她眉心，右手悬浮上方，颗粒正对死气团。
“引！”
凌昭心中低喝，元炁之光猛颤！右手颗粒受激发，瞬间释放一丝纯粹寂灭波动！这波动如细针，精准刺入苏晚眉心死气团！
嗡！
灰败死气如被激怒毒蛇，瞬间暴起！疯狂扑向那几粒颗粒！就在死气暴动刹那，凌昭左手元炁之力长驱直入，顺死气涌动轨迹，直刺其核心深处！
痛！难以形容剧痛！
凌昭意念如被投入绞肉机，被死气中无穷负面情绪和毁灭意志疯狂撕扯！绝望、痛苦、仇恨、疯狂……无数黑暗情绪洪流几乎冲垮他理智防线！
但他死死守住灵台清明，元炁之力如锋利手术刀，在死气怒涛中精准刺向核心深处那点微弱秩序波动！
找到了！
在死气核心最深处，一点比针尖更细小亿万倍的纯白光芒顽强闪烁。它被无数灰黑死气丝线包裹压制，却始终不熄。这就是秩序种子！是苏晚能在死气侵蚀下坚持至今的根本原因！
“醒来！”凌昭在心中咆哮，元炁之力不顾一切包裹那点纯白光芒，同时将右手颗粒猛地捏碎！
轰！
纯粹寂灭之力爆发！灰败死气如闻血腥鲨鱼，全部涌向右手！而核心那点纯白秩序种子，在凌昭元炁滋养和外界寂灭之力刺激下，终于爆发出一丝前所未有光芒！
这光芒微弱，却带着不容亵渎的纯净与秩序。它如燎原星火，在死气核心处点燃一场微型内战！死气开始自我分化对抗，一部分被秩序种子吸引，开始缓慢转化；另一部分更加狂暴，试图扑灭这火种。
苏晚身体剧烈颤抖，灰白皮肤下暗青血管如复苏河流，开始有微光流动。她猛弓起身，发出一声撕心裂肺非人尖叫！
“啊——！”
叫声蕴含无尽痛苦，却也带一丝解脱释放。眉心灰败死气团此刻缓缓分裂成两部分：较大一团依旧灰黑，却缩小一圈；较小一团呈混沌灰白色，不再纯粹，却也不再带毁灭恶意。
成功了！至少部分成功！
凌昭精疲力竭瘫坐在地，全身被冷汗浸透。虽未彻底净化死气，但通过激发秩序种子，他成功将死气分化削弱，转化一小部分。这为苏晚争取了时间，也为后续治疗创造了条件。
苏晚尖叫渐息，身体不再抽搐，呼吸变得平稳。眉心分裂后的死气不再狂暴，陷入一种诡异平衡。最令人惊喜的是，她右手灰白枯萎痕迹竟略微消退，指尖恢复一丝血色。
凌昭长舒一口气，紧绷神经稍放松。但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眩晕袭来，视野瞬间模糊。他这才意识到刚才治疗消耗了太多元炁和精力。
“不能倒……还不能……”
他强撑最后清明，拖着疲惫身体，在苏晚身边盘膝坐下，全力运转《玄牝蕴灵》恢复元炁。潭底淤泥中精纯癸水精气被一丝丝抽取炼化，滋养干涸经脉脏腑。
时间在黑暗中流逝。
当凌昭再次睁眼时，身体状况好转不少。元炁之光虽仍微弱，却比之前凝实。更令他惊喜的是，经历这场生死危机和极限压榨后，元炁之光本质似乎发生微妙变化——它不再只是淡金色，而是带上一丝灰黑纹路，如将部分寂灭之力吸收同化。
祸兮福所倚。这变化好坏难判，但至少让他的元炁之力对寂灭属性有了一定抗性。
身旁传来轻微动静。凌昭转头，发现苏晚已醒。她半靠岩壁上，灰白长发散落肩头，那双同样灰白的眸子直直盯着他，眼神复杂。
“为什么……救我？”她的声音嘶哑可怕，“我体内的……东西……会害死你……”
凌昭沉默片刻，伸手从旁舀了点浑浊潭水递给她。
“你需要它，”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了指她眉心死气，“我也需要你。”
苏晚接过水，手指微颤。她低头看水中倒影——那张灰白枯槁如死人般的脸，嘴角扯出一丝苦涩弧度。
“我……已是半个死人。连自己……是什么……都不记得……”她艰难啜饮浑浊的水，每咽一口都仿佛用尽全力，“值得吗？”
凌昭目光落在她眉心分裂后的死气上，又移到她略微恢复血色的右手。
“你知道‘黑石头有光’。”他平静说出从苏晚呓语中捕捉的信息，“我也有一块。”
苏晚手猛一颤，水洒大半。灰白瞳孔剧烈收缩，一段模糊却痛苦的记忆碎片似被触动。
“黑石……头……”她喃喃自语，枯瘦手指无意识抓挠地面，“火光……血……阿爹……阿娘……”
凌昭没有催促，静静等待。他能感觉到，苏晚的记忆正在缓慢复苏，虽然过程痛苦，但这对她摆脱死气控制至关重要。
“青……青岚城……”苏晚突然抬头，灰白眸子里闪过一丝清明，“苏家……灭门……那个人……眉心的紫光……”
青岚城苏家！凌昭眼神一凝。这是重要线索！青岚城位于青云宗东南三百里，是中型修真城池。苏家他有所耳闻，是城中修真家族，据说半年前遭遇离奇大火，全族无一幸免。
现在看来，那场大火恐有隐情！结合苏晚体内死气和提到的眉心紫光，极可能是某个系统宿主所为！
“那个人……对你做了什么？”凌昭轻声问。
苏晚身体剧烈颤抖，灰白眸子里涌现无尽痛苦和恐惧。她下意识抱住双臂，指甲深深掐入皮肉，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血……他的血……溅到我身上……”她的声音如梦呓，“冷……好冷……然后……所有人都死了……只有我……变成了怪物……”
血？系统宿主的血？凌昭心头一震。难道苏晚体内死气，竟源自某个系统宿主的血液污染？这解释了很多事——为什么她的死气能吞噬普通系统污染，为什么会有秩序种子存在……
就在凌昭思索间，苏晚突然抬头，灰白眸子直直看向他。
“你……也有系统？”她的声音带着警惕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期待。
“不。”凌昭摇头，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能看到它们。它们是毒瘤，是寄生在这世上的害虫。”
苏晚怔住。片刻后，她灰白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比哭难看的笑容。
“所以……我们是……同类？”
凌昭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轻轻按在她那略微恢复血色的右手上。元炁之力微吐，与那团分裂后的灰白死气短暂共鸣。
“我们是幸存者。”他最终说道，“也是复仇者。”
苏晚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她艰难抬手，与凌昭的手轻轻相握。冰冷与温热，死寂与生机，在这一刻达成微妙平衡。
深潭底部，两个从死亡边缘爬回的魂灵，在这与世隔绝的绝境中，缔结了一个无声的盟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