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周觉是被汽车鸣笛声刺醒的。

他的后背着地,能清晰感觉到柏油路面的温度透过薄卫衣渗进来——这温度太真实了,真实得让他喉头发紧。

记忆还停留在时间囚笼岩壁炸裂的瞬间,腕间ZJ-A001的灼痛仿佛还在,但此刻摸上去,皮肤下只剩一片冰凉。

"小周?"

带着鼻音的呼唤从右侧传来。

周觉猛地侧头,看见林棠蹲在几步外的花坛边,发梢沾着草屑,手指无意识绞着衣角:"我...我是不是睡迷糊了?

刚才梦见在个全是钟表的地方跑,腿都软了。"

沈铎的军靴声从左侧传来,他单手插在战术裤袋里,另一只手揉着后颈:"我也是。"特种兵的瞳孔还带着刚醒时的散焦,"梦见倒计时追着人跑,现在太阳穴突突的。"

周觉撑着地面站起来,目光扫过四周——这里是他被卷入元界前表演的街头。

梧桐叶在头顶沙沙作响,奶茶店飘来熟悉的芋泥香,穿校服的学生抱着课本跑过,连电线杆上的寻猫启事都是他三天前帮邻居贴的。

"你们...记得怎么到这儿的吗?"他的声音比自己想象中轻。

林棠歪头:"不就是下午路过这儿?

我本来要去图书馆,看见你在变魔术,硬币穿杯那个。"她忽然笑了,"你当时还说'接下来见证奇迹',结果我一眨眼睛,你就...就不见了?"她顿了顿,"可能是我记错了?"

沈铎的眉峰皱成刀刻的痕迹:"我在等公交。"他指了指五十米外的站台,"手机没电了看时间,一抬头就看见你俩站在路中间发愣。"

周觉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记得被镜面装置吸入前的每一秒:铜框镜在指尖发烫,围观人群的惊呼声像隔了层毛玻璃,然后是天旋地转的黑暗。

但此刻林棠和沈铎的记忆,分明被篡改得干干净净。

他摸出手机,指尖在通讯录里快速划动。

千面张的号码存了十年,备注是"老东西"。

拨号音响了三声,机械女声刺破耳膜:"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周觉的指节泛白。

"我有点事。"他对两人扯了个生硬的笑,"先走了。"

林棠喊了句"下次变魔术叫我",沈铎则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眼——特种兵的直觉还在,他显然察觉了不对,但没追问。

幻戏斋的红漆斑驳木牌还在。

周觉站在门口,望着门楣上褪色的"幻戏斋"三个字,突然想起时间囚笼里那面破碎穿衣镜。

镜中另一个"他"手里的铜框镜,正是三天前他在表演时滑落进黑暗的那枚。

推开门的瞬间,他听见自己喉间溢出一声闷哼。

原本靠墙的魔术道具柜不见了。

代替它的是整面照片墙,泛黄的照片里,"周觉"穿着剪裁利落的西装,站在舞台中央举着奖杯;还有张合影,他和千面张并肩而立,背景是缀满流苏的魔术幕布,右下角用钢笔写着"2018年春"。

2018年?

周觉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那一年他还在东莞电子厂打工,手指被焊枪烫出过六个疤——他低头看自己的手背,光滑的皮肤下,淡粉色的疤痕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

"周老板?"

门外传来苍老的声音。

周觉转身,看见卖早点的王伯端着碗豆浆站在台阶下,脸上的皱纹堆成笑:"今儿不表演?

前儿那大变活人可把我老伴儿看傻了,非说您比千面张当年还灵。"

周觉的呼吸骤然急促。

王伯口中的"大变活人",是他从未表演过的节目;而"千面张当年"——他记得师父十年前就封箱了,怎么会有人把他和师父相提并论?

更诡异的是王伯的蓝布衫。

那是"记忆剧场"副本里,第三排左数第二个观众的装扮。

"王伯,您记错了吧?"他强迫自己笑,"我跟着张师父学魔术才三年。"

王伯的笑容僵在脸上:"周老板莫不是逗我?

您接手幻戏斋都五年了,张师父退隐时还办了交接仪式,全城魔术圈都来道贺的。"他伸手要碰周觉的手腕,"您腕上那铜丝手环,还是张师父亲手编的信物......"

周觉猛地缩回手。

腕间空无一物——现实中的铜丝手环,此刻应该在时间囚笼那面镜子里的"他"掌心。

"我...我有点不舒服。"他踉跄着后退,撞翻了门边的木凳。

王伯的声音追过来:"周老板要是累了,明儿我让老伴儿送碗安神汤来......"

门"砰"地关上。

周觉背抵着门板,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窗外传来细碎的交谈:"那不是幻戏斋的小周吗?""听说他最近在准备国际魔术大赛?""张师父当年最得意的徒弟......"

这些声音像针,扎得他眼眶发酸。

他摸出手机,翻出三年前和千面张的合影——照片里,师父穿着靛蓝对襟衫,自己穿着洗得发白的T恤,背景是堆满旧道具的阁楼。

而墙上那张"2018年"的合影里,两人都穿着笔挺的西装,背景是华丽的魔术舞台。

有人在敲门。

"小觉?"

周觉的呼吸停滞。

那是千面张的声音,带着点沙哑的烟嗓,和他每天早晨煮茶时的语调一模一样。

他冲过去拉开门,却在看清来人的瞬间如坠冰窖。

站在门口的老人穿着深灰中山装,表情冷得像块石头。

周觉熟悉他每道皱纹的走向,此刻却觉得陌生:"你是谁?

怎么知道我徒弟的名字?"

"师父!"周觉抓住老人的手腕,"是我啊,周觉!

您教我变硬币穿杯,教我用丝巾藏扑克牌,上个月您还说要把《幻戏手札》传给我......"

千面张的手腕在他掌心硬得像根铁棍:"我徒弟五年前就出师了。"他抽回手,目光扫过周觉身后的照片墙,"倒是你,怎么会在我徒弟的店里?"

周觉的喉咙发紧。

他看见老人的指尖微微发抖——那是师父烟瘾犯了的习惯动作。

十年了,他太清楚这个细节。

"师父,您是不是......"

"拿着。"千面张突然塞给他一张纸条,动作快得像变魔术。

然后他后退两步,提高声音,"再不走我报警了!"

周觉攥紧纸条,看着老人转身离去的背影。

那佝偻的弧度,那走路时略微外撇的脚,和他记忆里每个清晨去买早点的师父分毫不差。

他躲进厕所,展开纸条。

泛黄的纸页上是千面张的狂草:"如果你还记得铜框镜的秘密,就别再相信任何'你'。"

"你已经离真相很近了。"

白影的声音突然在脑海中响起,还是那种浸在冰里的温度:"愿意跟我一起打破这个循环吗?"

周觉的手机在这时震动。

是林棠发来的消息:"刚才在便利店,有个阿姨说我是她女儿的初中同桌,但我根本不认识她...小周,你说这世界是不是出问题了?"

还有沈铎的未接来电,附带一条语音:"我家楼下的保安管我叫'沈教练',说我教了他三个月格斗。

操,老子退伍才半年。"

夜色渐深时,周觉站在幻戏斋的地下室里。

这里是他十年前跟着千面张打扫出来的,水泥墙上还留着他用粉笔写的"周觉到此一游"。

但此刻,那行字迹淡得几乎看不见。

他搬开最里面的老木箱,箱底垫着块红绸布,下面压着块破碎的镜子——那是他十二岁时摔碎的,师父说"留着警醒自己,魔术的真相都是碎片"。

指尖触到镜面的瞬间,空气突然发出玻璃碎裂般的轻响。

周觉猛地抬头,看见前方半空中裂开一道幽蓝的缝隙,像被无形的手撕开的幕布。

缝隙另一端是个巨大的控制台,无数红点在全息屏上跳动,每个红点旁都标着名字:林棠、沈铎、王伯,还有"周觉"。

他的视线凝固在自己的红点上。

那红点旁边的标注在闪烁:"实验对象ZJ-A001,当前状态:记忆紊乱,现实锚点松动。"

"实验对象ZJ-A001,准备进入第二阶段......"

机械音混着电流杂音,从裂缝深处渗出来。

周觉下意识后退,却撞翻了木箱。

当他再抬头时,裂缝已经消失,地下室里只剩他急促的喘息声。

他摸出千面张的纸条,在手机屏幕的冷光下,字迹突然浮现出一行小字:"镜子里的不是你,是他们造的。"

窗外传来汽车鸣笛声。

周觉望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突然发现——那倒影的嘴角,正扬起一个和白影如出一辙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