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沉的素描本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林一的心上。那晚,他胡乱塞回衣物,用力拉上行李箱拉链的动作近乎粗暴,仿佛要隔绝那个窥探了他狼狈秘密的深渊。室友们探路归来,带回食堂的喧嚣和糖醋排骨的香气,宿舍里重新充满了年轻的躁动。陈念咋咋呼呼地描述着食堂的人山人海,另一个室友王浩则抱怨着淋浴间的水温不稳。林一缩在自己的下铺角落,勉强应和着,声音却像蒙了一层厚厚的布,闷闷的,带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飘忽。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指尖残留着那深灰色硬质封面的冰冷触感,以及更深刻的——画纸上那个蜷缩身影传递出的、被精准捕捉的孤独感。顾沉的目光,原来在他毫无察觉时,早已穿透喧嚣的人群,如此长久、如此细致地停留在他身上。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远胜于主席台上的惊鸿一瞥和梧桐树下的密码乌龙。那是一种灵魂被无声洞穿的寒意,混杂着一种他无法理解、更不敢深究的悸动。
“喂,林一!”陈念探下半个身子,乱糟糟的卷毛几乎扫到林一的额头,“发什么呆呢?糖醋排骨都没兴趣?刚才在食堂,我们还看见那个顾沉了!”
“顾沉”两个字像两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林一勉强维持的平静。他猛地抬头,瞳孔微缩,下意识地抓紧了身下的床单:“看…看见谁?”
“顾沉啊!就开学典礼讲话那个,计算机学院的新生代表!”王浩一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接口,“他跟几个计算机系的人一起吃饭,在靠窗的位置,气场贼强,隔老远都感觉得到。他们好像在讨论什么代码还是算法,反正咱也听不懂。”
林一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个场景:顾沉坐在食堂明亮的窗边,身姿挺拔,神情专注而冷静,周围的人带着或崇拜或请教的神情围着他。那才是他应该存在的世界,充满逻辑、效率和掌控力,与他林一缩在角落的灰色世界泾渭分明。可偏偏……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却穿透了这界限,落在了他身上,还把他画了下来。
“哦…是吗。”林一低下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他不敢再问,生怕被室友看出自己的异常。顾沉的存在,连同那本素描本,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谜团,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口,让他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接下来的几天,林一陷入了一种近乎神经质的警惕状态。他像一只受惊的小兽,在陌生的校园里行走时,总是不自觉地竖起耳朵,绷紧神经。走在梧桐大道上,他会下意识地扫视迎面而来的人流,目光在那些高挑挺拔的身影上停留片刻,又飞快移开,生怕在某个不经意的转角,撞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在阶梯教室上课,他习惯性地选择后排角落的位置,坐下前必定快速扫视整个教室的前排和过道。食堂打饭,他宁愿排更长的队,也要避开靠窗那片视野开阔的区域。
他成了自己世界的惊弓之鸟,而顾沉,就是那个无形的、无处不在的弓弦震颤。
南州大学的新生周活动密集。这天下午,是全校新生参观校史馆和图书馆的集体行程。林一随着本系的人流,汇入更大的、绿色的迷彩海洋,缓慢地涌向气派的图书馆大楼。阳光依然炽烈,空气里蒸腾着汗水和青春的气息,嘈杂的交谈声浪一波接着一波。林一努力把自己缩在队伍中间,帽檐压得极低,视线只敢盯着前面同学的后背,或者自己脚下不断移动的灰色地砖。
进入图书馆高大的拱形门厅,一股清凉的、混合着旧书纸张和木制家具的沉静气息扑面而来,瞬间浇灭了外界的喧嚣燥热。高耸的书架像沉默的巨人森林,层层叠叠向深处延伸,穹顶洒下柔和的灯光。队伍在宽敞明亮的大厅里分散,由各学院导生带领,沿着不同的路线参观。
林一稍稍松了口气。图书馆的静谧似乎能提供某种庇护。他跟着队伍,听导生介绍着珍贵的古籍区、现代化的电子阅览室、舒适的研修间,心不在焉地点头,目光却忍不住在那些安静阅读或行走的身影间逡巡。没有那个特定的、令人心悸的身影。紧绷的神经松懈了一点点。
队伍绕过一排顶天立地的密集书架,进入相对安静的西侧阅览区。这里的采光稍暗一些,气氛更为沉静肃穆。导生的声音也自觉压低了:“这里是哲学与艺术类阅览区,收藏了很多珍贵的画册和艺术文献……”
就在这时,林一的脚步猛地顿住。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就在前方不到十米,靠窗的一排长条阅览桌旁,一个熟悉得刺眼的背影正独自坐着。
顾沉。
他微微低着头,肩背挺直,线条利落。窗外浓密的梧桐枝叶筛下的光影落在他干净的短发和迷彩服肩头,跳跃着,却丝毫无法撼动他身上那份沉静专注的气场。他面前摊开一本厚厚的大开本画册,修长的手指正轻轻翻过一页。阳光勾勒出他冷峻的侧脸轮廓,下颌线清晰而紧绷。整个画面安静得像一幅古典油画,只有他指尖翻动书页的细微声响,在这片静谧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
林一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巨大的轰鸣声仿佛盖过了图书馆里所有的声音。他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无法动弹。导生还在继续介绍,队伍从他身边缓缓流过,有同学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问:“林一,怎么了?”
这声询问像针一样扎醒了林一。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不能被他看见!绝对不能!大脑一片空白,唯一的指令就是逃离!
他猛地转身,动作仓促又狼狈,甚至来不及看清方向,就一头扎进了旁边两排高大书架形成的狭窄通道里。光线骤然暗了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旧书特有的、微带尘埃的气息。他踉跄着往里冲,只想用书架的阴影把自己彻底藏起来,离那个窗边的身影越远越好。心脏在喉咙口狂跳,撞击着耳膜,脸颊烧得滚烫。那本摊开的素描本,画纸上那个蜷缩的自己,还有顾沉此刻沉静的侧影,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疯狂交织、旋转。
书架通道幽深而安静,只有他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慌乱不稳的脚步声在回荡。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直到通道尽头出现一个拐角,他才猛地停住,背靠着冰凉坚硬的书架,大口喘气,试图平复几乎要炸裂的胸腔。汗水顺着额角滑下,迷彩服的后背又湿了一片。
他成功了?甩开了?顾沉没看到他吧?
林一颤抖着手扶了扶歪掉的帽子,惊魂未定地慢慢探出头,想确认自己是否安全。
然而,视线刚扫过拐角——
全身的血液瞬间倒流,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就在拐角处,与他相隔不过两三个书架的距离,顾沉正站在那里。
他显然不是从林一逃跑的那条路过来的。他应该是从阅览桌那边,直接穿过了另一条更便捷的通道,恰好堵在了这个交汇点。他站得笔直,像一株沉默的松。手里并没有拿着那本画册,而是随意地插在裤袋里。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此刻正穿透书架间略显昏暗的光线,精准无误地、平静无波地,落在林一因惊恐而煞白的脸上。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质。时间的流速变得粘稠而怪异。书架投下的阴影将两人分割在明暗之间,唯有顾沉的目光,如同两道无形的探照灯,牢牢锁定了林一,将他仓惶逃窜后的狼狈和无处遁形的惊恐照得无所遁形。
林一感觉自己像被钉在标本板上的昆虫,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喉咙被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僵在原地,承受着那目光的审视。那目光里没有嘲笑,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纯粹的、沉静的探究,如同在研究一道难解的方程式,或者……一幅需要重新审视的素描草稿。
顾沉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林一,仿佛在等待他先做出反应,又仿佛只是在确认什么。那深邃的眼底,平静之下似乎有极细微的波澜掠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这无声的对峙,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图书馆深处的寂静被放大到极致,林一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道里奔流的轰鸣。巨大的压迫感和一种近乎被捕获的绝望感,几乎要将他压垮。
就在林一感觉自己快要窒息晕厥的临界点,顾沉终于有了动作。
他并没有向林一靠近,反而极其轻微地侧了一下头,目光似乎越过林一,扫了一眼他身后幽深的书架通道。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朝着与林一逃跑方向相反的另一条通道,迈开了步子。
一步,两步。
他的步伐沉稳而安静,落在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挺拔的身影在林一因过度紧张而模糊的视线里,逐渐远离书架交汇处的阴影,重新融入了阅览区那边较为明亮的光线中。他没有再看林一一眼,仿佛刚才那短暂而惊心动魄的对峙从未发生。
直到顾沉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另一排书架的尽头,林一才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整个人脱力般顺着背后的书架滑坐到冰冷的地上。他蜷起双腿,把滚烫的脸深深埋进膝盖,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迷彩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
他逃了,像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而顾沉,那个猎人,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仓惶逃窜的轨迹,然后,轻易地封堵了所有可能的方向。
他不仅看到了自己最不堪的样子,还亲眼目睹了自己在他目光下惊慌失措、落荒而逃的丑态。
羞耻感像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住心脏,勒得他生疼。
不知过了多久,导生焦急的呼唤声隐隐从远处传来:“林一?林一同学?你在哪里?”
林一猛地惊醒,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他胡乱拍掉裤子上的灰尘,用力抹了一把脸,深深吸了几口带着尘埃气息的空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恢复正常。他不能被发现躲在这里,更不能让人看出任何异常。
他低着头,像一抹游魂,匆匆走出书架森林的阴影,重新汇入参观的队伍。导生看到他,松了口气:“哎呀,跑哪去了?差点掉队!”林一含糊地应了一声“走错路了”,声音沙哑。他重新缩回队伍的末尾,帽檐压得更低,视线死死盯着地面。图书馆的穹顶再高,书架再宏伟,此刻都失去了意义。他只想快点结束,回到那个狭小的、暂时安全的六人间。
傍晚,一场毫无预兆的暴雨席卷了南州。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宿舍楼的玻璃窗上,织成一片白茫茫的水幕,将窗外的世界扭曲、模糊。室内的灯光显得格外温暖,却也映照出林一脸上挥之不去的苍白和疲惫。他抱着膝盖坐在下铺,下巴搁在膝盖上,目光失焦地望着窗外流淌的雨水。白天图书馆里那无声的对峙和顾沉最后平静离开的背影,如同循环播放的默片,在他脑海里反复上演。
陈念和王浩他们正在热烈讨论着明天开始的军训正式训练项目,猜测着教官的严厉程度。宿舍里充满了年轻男孩特有的、对未知挑战既紧张又兴奋的喧闹。
就在这时,宿舍门被轻轻敲响。
靠门的王浩顺手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人,让整个宿舍瞬间安静下来。
雨水的气息混合着走廊微凉的风涌了进来。顾沉站在门口,肩头沾着几滴未干的雨痕。他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迷彩外套随意地搭在臂弯,整个人带着室外雨水的微凉和沉静。他手里拿着一个东西。
林一在看清门口身影的瞬间,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猛地坐直身体,瞳孔因惊骇而急剧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骤然停止了跳动。顾沉!他怎么会来这里?!
顾沉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宿舍内略显愕然的几张脸,最后,像精准的探针,落在了角落里脸色煞白、几乎要缩进墙壁里的林一身上。
他没有走进来,只是站在门口,声音一如开学典礼时那般清晰平稳,穿透了宿舍内的寂静和窗外的雨声:
“林一。”
两个字,像两颗冰珠砸在林一的心上,让他控制不住地轻微一颤。
顾沉抬起手,将臂弯里拿着的东西往前递了递。那是一个深灰色的、硬质封面的本子。
林一的眼睛瞬间睁大,呼吸彻底停滞。是他的素描本!顾沉自己的那本!
“你的速写本,”顾沉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落在我行李箱里了。”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宿舍里鸦雀无声,只有窗外哗啦啦的雨声是唯一的背景音。陈念和王浩几人面面相觑,目光在门口挺拔冷峻的顾沉和角落里缩成一团、脸色惨白的林一之间来回逡巡,充满了震惊和不解。行李箱?速写本?落在他那里?这信息量太大,一时消化不了。
林一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像被无形的线操控着,僵硬地、极其缓慢地从床上站起身。双腿有些发软,他几乎是挪到门口的。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他不敢看顾沉的眼睛,视线死死地盯着顾沉手中那本深灰色的素描本。那本子像一个潘多拉魔盒,封印着让他恐惧又无法抗拒的秘密。
他颤抖地伸出手,指尖冰凉。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素描本封面的瞬间,顾沉却并没有立刻递给他。
顾沉的目光依旧锁在林一低垂的脸上,那双深邃的墨色瞳孔里,平静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凝聚、沉淀。他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那停顿短得几乎无法察觉,却让空气的张力骤然绷紧。
然后,他用一种比刚才更低沉、更清晰、仿佛只对林一一个人宣告的语气,缓缓地补充了一句:
“密码是0801……那天,也是我们遇见的日子。”
“轰——!”
这句话,如同在林一混乱不堪、惊涛骇浪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威力巨大的深水炸弹。
密码是0801……遇见的日子……
原来如此!
开学典礼,八月一日。主席台上那个光芒万丈的身影。梧桐树下混乱的密码乌龙。他报出0801时顾沉那锐利审视的目光。还有……还有那本素描本上,精准捕捉到的、开学典礼角落里的自己!
所有零碎的片段,被这句轻描淡写却又石破天惊的话,瞬间串联起来,指向一个让他浑身战栗、几乎无法思考的可能性。
顾沉早就注意到了他。在开学典礼上,甚至可能更早。0801这个密码,不仅仅是个日期,更可能是一个标记,一个关于他们相遇的标记。而那幅画……那幅画,根本不是什么随意的观察,它诞生于一个特定的、被顾沉记住并赋予密码意义的日子!
巨大的震撼和一种近乎眩晕的荒谬感席卷了林一。他猛地抬起头,第一次,真正地、毫无遮挡地撞进了顾沉的视线里。
那双眼睛,近在咫尺。墨色的瞳孔深不见底,像蕴藏着风暴的寒潭。此刻,那里面没有了图书馆里的纯粹探究,也没有了主席台上的冷静疏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深沉的东西——是了然?是确认?还是某种……林一完全不敢去解读的专注?
顾沉没有再说什么。他平静地迎接着林一震惊到近乎失焦的目光,握着素描本的手,终于稳稳地向前一送,将那本深灰色的、蕴藏着无数秘密的本子,轻轻放进了林一冰凉僵硬、微微颤抖的手中。
素描本封面冰冷的触感瞬间传递到指尖,林一却像被烫到一样,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
顾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似乎要穿透他所有的伪装和慌乱,直抵灵魂深处。然后,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动作快如错觉。没有道别,没有多余的表情,他干脆利落地转身。黑色的T恤背影在宿舍门口昏黄的灯光下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随即消失在门外走廊的阴影里,脚步声迅速远去,被哗哗的雨声吞没。
门,被带过来的风轻轻掩上。
宿舍里死一般的寂静。窗外的雨声陡然变得无比清晰,哗啦啦地冲刷着世界。陈念和王浩几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门口,又齐刷刷地转向僵立在那里、手里紧攥着深灰色素描本的林一,脸上写满了“发生了什么?”、“这什么情况?”的巨大问号。
林一却像一尊失去灵魂的石像。他呆呆地立在原地,低着头,视线死死地盯在手中那本深灰色的素描本上。封面上没有任何文字,只有纸张本身的纹理,冰冷而沉默。0801……遇见的日子……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另一只手,冰凉的指尖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轻轻抚上密码锁冰冷的金属转轮。
咔哒。咔哒。咔哒。
三个数字轮被笨拙地拨动。
0…8…0…1…
拇指轻轻一压锁扣。
“啪嗒。”
一声轻响,在窗外震耳欲聋的雨声中,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锁开了。
宿舍暖黄的灯光下,林一缓缓掀开了封面。
第一页,映入眼帘的,不再是结构严谨的建筑,也不是光影斑驳的静物。
纸页的中央,是两行铅笔写下的字迹。那字迹刚劲有力,转折分明,带着一种冷静的锋芒,却又无比清晰——
**“0801,**
**密码是你走向我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