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报完成的那个傍晚，夕阳熔金，将画室里漂浮的微尘都染成了细碎的金屑。最后一笔珠光在“遇见”的尾端轻盈收束，闪烁出梦幻的微芒，整张画稿在斜阳的亲吻下，仿佛拥有了呼吸，深蓝的夜空静谧温柔，金色的光迹奔涌不息，新芽舒展，生机盎然。画室里一片寂静，只剩下两人微微急促、又竭力想要平复的呼吸声，以及空气中无声流淌的、比颜料气息更浓郁的悸动。
林一放下笔，指尖还残留着细微的颤抖，后背那片被顾沉体温熨烫过的地方，热度久久不散，如同烙印。他甚至不敢侧头去看近在咫尺的顾沉，只能将视线牢牢钉在画板上，仿佛那是宇宙中唯一的焦点，心脏在胸腔里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顾沉也沉默着，他退开的那半步距离，仿佛在两人之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却又灼热的界限。他同样凝视着完成的海报，眼神专注得近乎审视，但那沉静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融化，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暖流。他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低低地，像确认什么般说了一句：“好了。”
那低沉平稳的两个字，像投入滚沸心绪中的一小块冰，让林一骤然回神。他猛地吸了一口气，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点飘忽的兴奋：“嗯…好了！真的…太棒了！”他转过头，目光终于撞上顾沉的侧脸。夕阳的金光勾勒着他清晰的下颌线，也照亮了他微微抿起的唇角和眉宇间那丝不易察觉的、卸下重负后的松弛。
顾沉的目光从海报移到林一脸上。少年眼底的惊叹和纯粹的喜悦像星子般闪亮，脸颊上未褪尽的红晕在夕阳下显得格外生动。他看了几秒，才几不可察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林一那毫不掩饰的赞美。然后，他动手开始小心地将海报从画板上取下，动作细致得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林一连忙上前帮忙，两人指尖在传递画稿时不经意地擦过，一丝微弱的电流感瞬间窜过，林一的手指猛地一缩，画稿差点脱手。顾沉眼疾手快地稳稳托住，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又飞快地各自移开。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粘稠的尴尬与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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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报被仔细卷好，收进特制的画筒。那一刻，悬在两人头顶多日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消失。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奇异的、令人无措的空落感。就像紧绷的琴弦骤然松弛，余音袅袅，却不知下一段旋律该落在何处。
接下来的几天，校园生活仿佛按下了复位键，重新回归了上课、作业、食堂、宿舍的固定轨道。林一的生活节奏一下子慢了下来。傍晚的画室不再有必须奔赴的理由，那些被设计大赛高度压缩的时间，忽然像海绵一样膨胀开来，填满了无所适从的空白。
然而，这空白里，却总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影子。
林一发现自己无法控制地“捕捉”着顾沉的身影。在喧闹拥挤的食堂，他能一眼掠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定位到那个总是独自坐在靠窗角落、安静吃饭的清瘦背影。顾沉吃饭的样子很专注，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周遭的喧嚣都与他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林一端着餐盘，脚步会不自觉地朝那个方向偏移，又在意识到什么后，硬生生顿住，若无其事地走向另一个方向，只是目光会忍不住偷偷瞟过去。
在光线充足的阶梯大教室里，顾沉依旧习惯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当教授在讲台上讲解枯燥的建筑力学原理时，林一的目光会不受控制地越过一排排脑袋，落向那个角落。他看到顾沉并没有看黑板，而是微微侧着头，望着窗外被风吹拂的香樟树冠，阳光透过叶隙洒落在他摊开的素描本一角。他握着铅笔的手指偶尔会无意识地在纸页边缘轻轻摩挲，留下一些模糊的、意义不明的线条。
林一的心跳，总会在这种看似平常的窥视里，悄然加速。他想起画室里顾沉低沉的声音，近在咫尺的呼吸，后背那坚实温热的触感……这些记忆碎片像被赋予了生命，在每一个独处的间隙，猝不及防地跳出来，将他淹没。他躺在床上，盯着上铺的床板，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手臂外侧——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顾沉指关节微凉而粗糙的擦碰感，细微的电流感再次复苏，让他猛地蜷缩起手指。
更让他心慌意乱的是，他发现自己开始频繁地出现在顾沉的素描本上——以一种他完全不自知的方式。
那天下午，最后一节公共课结束，人群如潮水般涌向门口。林一收拾东西慢了点，落在后面。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目光随意地扫过顾沉刚才坐的位置，人已经走了，但座位上似乎遗落了什么。他走过去，发现是顾沉那个从不离身的、封面已经有些磨损的鹅黄色素描本，掉在了椅子下面。
林一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弯腰捡了起来。素描本没有扣好，在他拾起的瞬间，内页哗啦一下散开。他的目光本能地扫过那些翻动的纸页，整个人瞬间僵在原地。
不是风景，也不是静物练习。快速翻动的纸页间，全是人像的速写。
而主角，无一例外，都是他。
有他趴在课桌上打盹的侧脸，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有他咬着笔杆，盯着课本皱眉思索的样子，眉心拧成一个小小的川字；有他在食堂排队时，百无聊赖地踮着脚，侧头和旁边同学说话时扬起的笑脸，嘴角弯起的弧度清晰可见；甚至……还有几张是画室里，他低着头，全神贯注在速写本上涂画的模样，额发垂落，遮住了小半张脸，握着笔的手指被刻意地、细致地勾勒出来……
每一张都笔触流畅，捕捉精准，带着一种近乎凝视的专注。尤其那些林一自己都未曾注意过的细微表情和小动作，被炭笔清晰地定格在纸页上，仿佛顾沉的视线从未离开过他。
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林一的脸颊“轰”地一下烧了起来，连耳根都烫得惊人。他像被火燎到一样，手忙脚乱地合上素描本，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几乎要撞破肋骨。他环顾四周，幸好教室里已经空无一人。他紧紧攥着那个鹅黄色的本子，掌心全是汗，仿佛握着一块滚烫的烙铁，既不敢再翻开，又舍不得放下。
他该怎么办？装作没看见放回去？还是……还给顾沉？
就在林一脑子里一团乱麻，站在空荡荡的教室中央不知所措时，门口的光线一暗。顾沉高大的身影去而复返，显然是发现自己遗落了重要的东西。他一眼就看到了僵在原地的林一，以及林一手中紧握着的、属于他的素描本。
顾沉的脚步倏然顿住，原本平静无波的眼神骤然紧缩，像平静的湖面被投入巨石，瞬间掀起了剧烈的波澜。那里面闪过惊愕，随即是浓重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慌乱，甚至……还有一丝林一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近乎狼狈的窘迫。他素来冷静自持的面具，在这一刻出现了清晰的裂痕。
空气仿佛凝固了。夕阳的光线斜斜地穿过窗户，将漂浮的尘埃照得纤毫毕现，也将两人之间那无声的、巨大的尴尬和某种呼之欲出的东西映照得无所遁形。林一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顾沉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他紧抿的唇线绷得像一条拉直的钢丝，下颌线也收得极紧。
“我……”林一喉咙发干，声音艰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它……掉在地上了。”他举起素描本，动作僵硬得像在举着千斤重担，根本不敢看顾沉的眼睛。
顾沉没有说话。他大步走过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一把从林一手中抽走了素描本，指尖的力道很大，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微颤。素描本被他紧紧地攥在手里，指关节用力到泛白，仿佛要将那个泄露了所有秘密的本子捏碎，或者藏进身体里。他深深地看了林一一眼，那眼神极其复杂，糅杂着被撞破的慌乱、强装的镇定，以及一种林一无法解读的、更深沉的东西。然后，他几乎是仓促地、近乎失态地转身，一言不发地大步离开了教室，留下林一一个人站在原地，被那最后一眼钉在原地，心口狂跳，脸颊滚烫，久久无法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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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林一失眠了。宿舍里只有他均匀的呼吸声（他以为的）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黑暗里，顾沉素描本上那些自己的速写反复在脑海中闪现，清晰得毫发毕现。每一笔线条，都像是顾沉沉默的注视，带着一种让他心尖发颤的温度。而顾沉最后那个复杂的、带着慌乱和狼狈的眼神，更像烙印一样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翻来覆去，脑子里乱糟糟的。顾沉画他……画了那么多张……这代表了什么？是习惯性的练习对象？还是……某种他不敢深想的可能？那本素描本对顾沉来说显然极其重要，他当时那种近乎失态的反应，又说明了什么？
第二天一早，林一顶着两个淡淡的黑眼圈出现在食堂。他没什么胃口，端着碗小米粥，眼神却不受控制地在人群中搜寻。当那个熟悉的高挑身影出现在门口时，林一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顾沉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不同。依旧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清冷模样，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深色长裤，端着餐盘径直走向他习惯的靠窗角落。只是，当他的视线不经意扫过林一所在的方向时，林一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神里一闪而过的僵硬和不自然。顾沉迅速移开了目光，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径直走过去坐下，低头开始吃饭，动作比平时似乎更显沉默和……刻意。
林一的心沉了一下，又莫名地有点发酸。他在躲他。因为昨天那场猝不及防的“撞破”，顾沉在用行动划清界限。一股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委屈的情绪涌了上来。他食不知味地搅动着碗里的粥，昨天那些因窥见秘密而升腾起的隐秘雀跃，此刻被一种沉闷的、被推开的沮丧感取代。
中午在画室，这种刻意回避的气氛更加明显。林一抱着一摞借来的设计类书籍走进去时，顾沉正坐在他惯常的位置上，对着画板，似乎在修改什么。听到脚步声，顾沉握着炭笔的手指顿了一下，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抬头，甚至没有侧目，只是将视线更加专注地锁定在画板上，仿佛那上面有着宇宙间最吸引人的奥秘。
林一放轻脚步，走到离顾沉稍远的一个空画架旁，默默放下书。画室里很安静，只有炭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窗外风吹过树叶的轻响。这安静却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两人隔开，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疏离感。林一翻开书页，目光落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从顾沉那个方向传来的、无声的屏障。昨天捡起素描本时那种滚烫的悸动，此刻被一种闷闷的钝痛取代。
他忍不住偷偷抬眼看向顾沉。顾沉侧对着他，脊背挺得笔直，线条显得有些僵硬。他微微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落，遮住了他的眼睛，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握着炭笔的手指动作很稳，但林一却觉得，那专注的姿态下，似乎藏着某种极力压抑的东西。
林一的心一点点沉下去，闷闷的，像堵了一团浸水的棉花。他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厚厚的书页边缘，在纸页上留下一个浅浅的月牙形凹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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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刻意维持的距离感，像一层薄冰，覆盖在两人之间。林一有些沮丧，也有些赌气。顾沉躲着，他也不好意思主动凑上去。除了必须一起上的大课，两人几乎没什么交集。傍晚的画室，林一也刻意去得晚了，或者干脆抱着书去图书馆，避免那种无声的尴尬。
时间在一种微妙的僵持中滑到了周五下午。建筑系大楼公告栏前人头攒动，喧哗声比平时大了许多。林一刚上完课出来，就被同班的李响一把拉住：“林一！快看！‘夏夜·光迹’海报大赛结果出来了！”
林一心头一跳，瞬间把这几天的低落情绪抛到了脑后，跟着人群挤了过去。公告栏上，贴着打印出来的获奖名单。他的目光急切地扫过优秀奖、三等奖……没有他和顾沉的名字。心一点点悬了起来。
直到目光触及最顶端——
**“夏夜·光迹”主题海报设计大赛**
**一等奖：**
**《启程·遇见》**
**设计者：顾沉、林一**
“一等奖！我们是一等奖！”李响兴奋地捶了林一肩膀一拳，声音大得周围人都看了过来。
巨大的惊喜像烟花一样在林一脑中炸开！他愣愣地看着自己和顾沉的名字并排写在最高处，心脏被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喜悦感瞬间填满，冲散了所有连日的阴霾！他忍不住咧开嘴笑了起来，眼睛亮得惊人，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那个身影。
几乎同时，他在人群外围，看到了同样正看向公告栏的顾沉。隔着攒动的人头，两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地在空中相遇。
顾沉显然也看到了结果。他脸上惯有的清冷表情似乎有了一瞬间的松动，眉宇间那丝郁色被一种明亮的、纯粹的光彩所取代，如同阴云密布的天空骤然透进一缕阳光。那光彩如此生动，如此真实，是林一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毫不掩饰的喜悦和……释然。
隔着喧闹的人群，隔着几米的距离，林一清楚地看到顾沉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了自己的影子，也映着公告栏上那行金色的获奖信息。顾沉的目光，不再是闪躲和回避，而是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明亮温暖的东西，笔直地、专注地落在他脸上，仿佛穿透了所有嘈杂，只为他而来。
那目光像带着温度，瞬间穿透了林一的身体，精准地熨帖在他因为喜悦而狂跳的心脏上。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口涌向四肢百骸，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周围同学的祝贺声、喧闹声，仿佛瞬间被调低了音量，变得遥远模糊。
世界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公告栏上金色的名字，人群外那个挺拔的身影，以及那双穿越喧嚣、只专注凝望着他的眼睛。林一忘记了呼吸，忘记了反应，只是呆呆地回望着顾沉，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那颗刚刚还在为获奖而雀跃的心，此刻正以一种更加疯狂、更加失控的节奏，在胸腔里猛烈地撞击着，只为那一道穿越人海、终于不再闪躲的目光。
光迹在画纸上凝固，而画纸之外，那场始于心跳的遇见，在短暂的阴霾后，似乎正被这共享的荣光悄然点亮，即将奔涌向更加清晰可辨的未来。心跳未歇，而光，正落在彼此凝视的眼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