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醒台伫立在云锦城中心,九丈高的白玉柱上浮动着历代绣魂天骄的光影残迹。承雪门林晚的冰晶兰清冷逼人,赛博城林小满的电路光网闪烁不定,苗疆阿箬的蝶翼金蚕振翅欲飞……可这些前人的荣光与六岁的苏妄无关。他像一颗被遗忘在绫罗锦缎中的沙砾,被推搡着来到台上中央那块浑圆的太极盘前。冰冷的玉石紧贴着他单薄的鞋底。
“下一个,苏妄!”执事尖锐的嗓音刮过耳膜。
无人留意这个瘦小的男孩,直到他将手按在太极盘中央。巨大的石盘瞬间寂静了。没有预期中哪怕最微弱的魂光,没有一丝一缕代表元素属性的彩线跃起纠缠。原本流转不息的阴阳鱼纹路凝固了,整座太极盘的中心陷入一片浓稠的死灰。那灰色仿佛有生命般不断缓慢旋转、沉淀,深不见底,吞没一切光亮。如同华丽的锦缎被无声地烧穿了一个空洞,露出底下褴褛的衬里。
哄笑声起初只在边缘零星炸开,带着难以置信的荒谬,随即汇成一片肆无忌惮的浪潮。
“无色魂?!针线筐怕是都能榨出点线头光晕来!”
“怕不是祖上针脚都没捏过的泥腿子,污了这觉醒台!”
一根尾部流转着水蓝色苏绣流云纹的尖针破空而至,“咄”地扎入苏妄脚前几寸的玉台缝隙。那是锦绣苑一位少年所掷,流云纹尾针在日光下兀自轻颤,针尖寒光凛冽。
高台之上,七色魂光映照得几位评审的面容模糊而威严。锦绣苑的紫袍女导师捻起指尖,一朵小小的湘绣牡丹在她指间瞬息绽放又凋谢,雍容姿态里是拒人千里的冰冷:“污浊之魂,速入‘无垢废院’。此生……莫要再碰针了。”她的嗓音不高,却将“废”字咬得极重,像一根带着倒刺的银针扎在所有人心头。这“无垢废院”,便是专为觉醒失败或魂光贫弱的“废魂者”所设的去处,是被绣界主流永远遗忘的角落。
另一边,血玉商会那位执事眯起眼,粗糙的手指无意识般摩挲着腰间那柄弯月般的苗绣银刀。刀鞘上的蛊虫盘绕纹路竟似乎隐隐蠕动了一下。“无色?”他喉间发出一声沉闷的笑,“这般‘干净’的魂光……倒也是稀罕。”他意味深长地拉长了调子,“商会仓库正缺几个看守料子的‘容器’,耐得住清冷。”
台下是嘲弄的目光与刺耳的言语,台上是俯瞰蝼蚁般的裁决。苏妄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在细微地打颤,仿佛被无数无形的绣花针贯穿钉住。那些投射过来的目光仿佛浸透了染料的冰冷丝线,勒进他幼小的身体,抽离走所有的热气。他猛地低下头,死死咬住下唇,一股浓重的咸腥味在口中弥漫开,却远不及掌下那太极盘蔓延的灰色冰寒蚀骨。那灰色不断旋转扩大,像一个永远填不满的空洞。
就在这时,一只温热的手猛地捂住了他的耳朵。
刺耳的喧嚣、恶毒的评判,瞬间被隔绝在一片嗡嗡的模糊里。苏妄愕然抬头。是母亲。她不知何时已挤到了台下最近的位置。她憔悴的脸上写满仓皇,额角沁着微汗,几缕枯槁的发丝被汗水黏在鬓边。那支唯一的木簪——顶端那朵雕得歪歪扭扭的木兰花的一瓣已经不知何时断裂缺失了——斜斜地插在同样干枯的发髻上。父亲死后,这便是她仅有的、也是唯一的饰物。她粗糙的手指微颤,掌心全是汗,覆盖着他耳朵的力道却异常坚决。她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他,眼窝深陷,嘴唇无声地翕动,依稀辨认是:“妄儿,别听……看娘……”
她从粗布衣襟深处极其珍重地摸出一样东西,强硬地掰开苏妄冰凉且因用力过度而泛白的手指,将那小小的物件塞进他掌心。触感冰寒、沉重,带着一丝泥土和铜绿的锈气。
是一枚青铜针。
比常见的绣针更粗壮一些,针身带着古旧的暗哑光泽,针尖磨蚀得有些钝,却隐隐透着不屈的尖锐。针尾并非简单的环扣,而是极其诡异地盘踞着一条虬曲的龙形纹饰。最骇人的是,这龙竟被雕刻成了断首之姿!断裂的颈项处参差狰狞,整个龙身缠绕紧束针尾,布满细密邪异的鳞甲。针尾末端,那无首的龙颈断口处,针眼中一点凝固的暗红,如同干涸发黑的血痂,又似沉睡龙兽的魔瞳。
就在苏妄触碰到针的刹那,掌心因强行按压太极盘而被磨破的细小伤口微微刺痛。一颗鲜红的血珠无声沁出,恰好滚落,滴在那断首龙纹的暗红魔瞳之上!
嗡——!
针身上那些细密的龙鳞,如同久旱的大地贪婪地吮吸甘霖,将那滴微小的血珠瞬间吞噬殆尽。苏妄只觉掌心剧痛,那灰白死寂的无色魂光像是受到某种无形的牵引,竟自动翻涌,如同薄雾般缠绕上那枚诡异的青铜针。灰雾与龙纹交接的瞬间,针尾那点暗红魔瞳——活了!
那抹暗红如同被注入了岩浆,由内而外猛地爆发出慑人红光,刺目欲裂!红光并非散漫,而是诡异地凝结成一道血线,如同冷酷的视线,精准地射入苏妄双瞳深处!一个非人、冰冷、贪婪、饱含无尽恶意的声音,如同千万根淬了寒冰的针,狠狠扎入他的灵魂最深处:
“容器……终于找到你了……”
这声音带着亘古的邪恶和狂喜,震得苏妄脑中嗡鸣,瞬间失神。
当他眼前因血光冲击而残留的暗影略微消散时,喧闹的祭台竟已空了大半。七色魂光各自离去,如同退潮后狼藉的沙滩。只剩他孤零零一人站在死寂的太极盘中央。掌心的青铜针沉甸甸地坠着,那股冰寒已侵入骨髓,针尾魔瞳的红光暂时隐没,只有断首的龙身依旧透出狰狞的不祥。
两个身影却逆着散去的人流,一步步走到台前。
左边,是个头发乱糟糟如鸟窝般的少年,脸色灰败,穿着一身不知打了多少补丁的工装,右臂赫然套着一截布满厚厚锈迹、锈痂剥落得不成样子的巨大机械臂。那金属臂笨拙沉重,关节处几根弯曲的齿轮杆耷拉着,发出滞涩欲死的“咯吱……咯吱……”声。他右臂腕口处浮动着黯淡的光晕,呈现出一种极为污浊的土褐色,正与他那只废铁般的机械臂融为一体,仿佛铁锈的魂。
“看什么看!”他恶声恶气地冲苏妄低吼,眼中却满是同病相怜的暴躁和疲惫,还有一丝更深藏的痛楚。“老子‘魏铮’,锈色废魂!”他猛地抬脚踢飞了脚边不知哪个七色魂光遗落的小小齿轮零件。“哐当”一声,那零件撞在玉阶上又弹起,砸碎了不远处一片明亮的地砖光影。“比你这无色魂……还他娘的糊不上墙!”
右边则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穿着靛青染就、边缘绣着简单粉色蝶纹的苗衣。她安静地站着,手腕内侧有两道柔和的光晕轻轻流转,一道是生机勃勃的嫩绿,另一道则是缠绵轻盈的粉红。翠色光晕里似乎有藤蔓的虚影柔韧缠绕,而那粉红光晕中,更有两只袖珍虚幻的绯色光蝶轻盈扇动翅膀。在这废魂聚集之地,她竟身具双色魂光!只是此刻,她那双清澈如苗疆山泉的大眼睛里,却压抑着与年纪不符的坚定、决绝,甚至是一丝冰冷的怒意。
她从随身小布包里取出一张材质上乘、边缘流动着赤金光泽的华美信笺——正是锦绣苑特招天才弟子的录取信函!看台上最后几个尚未离开的锦绣苑执事,包括那位紫袍女导师,目光都聚焦过来,带着审视与不解。
小女孩阿箐没有丝毫犹豫。她纤细的手指抓住信笺两边,“嗤啦——”一声刺耳的裂帛之音,带着某种挣脱枷锁的决绝,将那份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锦绣前程撕成两半!她将变成两半的信笺高高扬起,在无数道错愕震惊的目光注视下,再次狠狠撕扯!
碎屑纷飞,如同冬日一场不合时宜的、裹挟着金粉的暴雪。
碎纸纷纷扬扬落下,有几片闪亮的赤金碎屑飘落到魏铮那只巨大的、锈迹斑斑的机械臂上。
就在纸屑沾上锈色魂光的刹那,异变陡生!魏铮臂上那污浊的土褐色魂光猛地一个震荡,竟像饥饿的凶兽张开了巨口!那几片蕴含七色学院微薄菁华能量的赤金碎纸屑瞬间被吞噬、消融!紧接着,那死沉死沉的、如同废物堆里的破铜烂铁般的锈色光晕,猛地扭曲了一下!
一道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银亮细丝纹路,在那污浊的土褐色锈光最深处挣扎着闪过!它精细得超乎想象,细密繁复至极,如同某种极其精密的西洋蕾丝齿轮结构,又似机械内部的传动核心线路,充满了冰冷的秩序与超越时代的力量。这道纹路只存在了不足一息,便重新被沉沉的锈色湮没。魏铮自己甚至完全未能察觉这短暂的异动,他正为阿箐的举动震惊不已。
然而,一直静立在他们不远处的锦绣苑紫袍女导师,她的瞳孔却在那一刹那骤然收缩!她的指尖甚至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了一下,指间刚刚幻化出的半朵湘绣牡丹虚影倏然溃散!
阿箐浑然不觉其他。她看着同样震惊茫然的苏妄,小脸上满是破釜沉舟的郑重:“七色学院?我选无垢废院。”
她的声音清脆而清晰,在整个寂静下来的觉醒台上回响,带着一种石破天惊的勇气。话音落下的瞬间,一只漂浮在她身边、由粉红魂光凝成的虚幻蝶影像是受到了某种指引,轻盈地朝着苏妄的方向,朝着他手中那枚青铜断首针悠悠飞过。
蝶影翅膀扇动的流光扫过苏妄掌心依旧残留的灰白魂光。
就在蝶翅触碰那断首针尾盘绕的恶龙鳞片瞬间,异变再起!
“啾——!”
一声痛苦至极、充满了惊骇与恐惧的尖锐嘶鸣,猛地从那只粉红光蝶中爆发出来!仿佛触碰到了九幽寒冰炼狱!在所有人(包括阿箐)惊愕的目光注视下,那只魂光凝聚的蝶影剧烈挣扎、扭曲!构成蝶翼的粉红光点疯狂向外散逸、崩溃!
而就在光蝶即将彻底溃散的刹那,在那绝望挣扎的光蝶核心,一道极其模糊、一闪而逝、却散发着无上威严的金色光影猛地一闪!那光影形如蜷缩的远古神蚕,背生璀璨蝶翼,只现出一个无比威严的轮廓,似要爆发,却又被一股来自断首针尾龙纹上骤然爆发的、充满煞气的暗红魔光狠狠撕裂、灼烧!
“嗤——”
如同水珠滴落滚油,一声轻响。那魂光蝶影,连同内部那惊鸿一现的无上威严虚影,顷刻间化作一缕青烟,彻底湮灭于青铜针散发的无形煞气中。只余下一点微不可查的灼焦气息飘散在空气中。
阿箐如遭重击,脸色刹那间褪去所有血色,小脸煞白,手腕上那道粉红蝶影魂光骤然黯淡如风中残烛。
苏妄猛地攥紧了那枚青铜针。冰冷的触感和针尾龙纹内那点仿佛已经烙在他灵魂上的暗红魔瞳,都在提醒着刚才那瞬息的恐怖。祭台最后的观者也神色各异,带着探究、疑虑或忌惮匆匆离去。
日头西斜,巨大的觉醒台影子被拉得很长,将三道小小的身影笼罩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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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同粘稠的墨汁,彻底吞噬了云锦城白日的浮华,沉甸甸地压了下来。万籁俱寂。无垢废院分配到的低矮偏屋里,烛火如豆,不安地跳动挣扎,随时可能熄灭。苏妄蜷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一角,那枚断首针被他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穿透皮肉骨骼,顺着胳膊的经络直往上爬。
针尖仿佛还残留着白日滴血时的刺痛感,而那针尾魔瞳灼烧的烙印感更是如附骨之疽。白日里无数张狰狞嘲弄的面孔、碎裂的金箔赤招信笺、湮灭的光蝶和金蚕虚影……一幕幕破碎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闪回。母亲掩耳时那双枯瘦的手、缺瓣的木簪、绝望中竭力撑起的眼神……
“废物……”
“容器……”
“莫碰针……”
杂音在颅内不断炸开轰鸣,如针穿刺。苏妄将自己蜷得更紧,像一只负伤的幼兽。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嗡——!
被他死死攥在掌心的青铜针毫无征兆地剧烈震动起来!那震动非金非铁,带着一种血肉搏动般的沉闷诡异感,震得苏妄整条手臂都随之发麻。针尾那点原本沉寂的暗红魔瞳,骤然爆发出刺骨血光!红光浓郁得像实质的污血,猛地喷涌而出!
血光映在眼前简陋的灰泥墙壁上,并非漫射开来,而是诡异地扭曲聚合!
一个难以名状的身影在血光中急速凝聚成型!巨大的身形撑满了墙壁。那并非任何人类或者生物该有的形态,更像是由无数蠕动、纠缠、互相吞噬又互相撕裂的暗红血丝组成的一团混沌、庞大、蠕动不休的恶意聚合体!血丝构建出类似脊椎的恐怖支撑骨架,其顶端是一枚深陷在血肉模糊中的、由纯粹黑曜石磨制的冰冷冠冕状物事,散发着无尽的毁灭气息。无数扭曲痛苦的微小人面在其间若隐若现,无声地尖嚎、咆哮。
一个宏大到超越物理界限、邪恶到足以冻结灵魂的意志,从那不断抽搐、蠕动的庞大血影中轰然降临!苏妄如同被无形巨手攫住,钉死在原地,呼吸停滞。
“三个祭品已足……”血影深处,传来非人的低语,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块翻腾的粘稠杂音。黏稠污血般的红光摇曳不定,焦点最终凝聚在那蠕动血影之上勾勒出的某一幅虚像上——那赫然是白日里腕生双色魂光、站在苏妄面前的阿箐!虚影中阿箐手腕上的嫩绿魂光尤其活跃、饱满,充满了盎然的生机。
“……先从这苗疆的小虫子开始啃噬吧……她的魂……格外鲜嫩……”
砰!
苏妄床头那扇破旧的支摘窗猛地一震!一片边缘锐利如刀、薄而尖锐的青黑色琉璃瓦应声碎裂,从窗框边缘弹了进来,“咣啷”一声掉落在地!一道迅捷的橙黄色流光,如同受惊的毒蜂,在瓦片碎裂的瞬间迅速从窗棂缝隙缩了回去!
窗外不远处紧邻的低矮院墙上,一个黑影伏在暗处。魏铮的表哥,魏麟。此刻他脸上没有任何白日里傲慢不屑的神情,只剩下无法掩饰的惊骇和一丝即将获得巨大奖励的狂喜。他手指间捻着一枚小小的令牌,上面用黑曜石粉末混合某种胶质绘制了一只狰狞盘绕的百足蛊虫,狰狞的口器处,一点暗红正和他指间方才激发用于窥探的那道七色橙色土魂辉光同时明灭!那令牌正是血玉商会的印记。
“无色魂……青铜血引针……双色蛊魂……成了!完美的诱饵组合!”魏麟心脏狂跳,眼中贪婪之色几乎要溢出来,“诱饵……已撒下……笼子……该关上了!”他压低嗓子,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对着那百足蛊虫令牌的狰狞口器低低咆哮。虫子纹路仿佛活了过来,暗红光芒微微闪烁,似乎在贪婪地吞噬着他的声音和即将得逞的狂喜。远处更深的夜色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他的情绪所牵引,蠢蠢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