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例行公事,去姑姑张玉兰家吃年夜饭。
她家住在城中心最好的复式楼,装修得金碧辉煌,处处透着一种急于示人的富足。
我的表哥张强,那时刚捧上公务员的铁饭碗,正是春风得意,眉梢眼角都挂着人上人的优越。
一大家子人围着一张巨大的圆桌,桌上菜肴丰盛,热气腾腾。
可那股热气,却丝毫驱散不了我周身的寒意。
我成了那场家宴里,唯一的异类,一个行走的失败案例。
“小宸啊,不是我说你。”
姑姑张玉兰用一种悲天悯人的语气开了口,她夹起一块油亮的红烧肉,仿佛在施舍一份人生真理。
“当初就劝你,跟你哥一样,考个安稳的单位,现在不也吃香的喝辣的了?非要去外面折腾什么创业,你看现在,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还欠了一屁股债,图什么呢?”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我血淋淋的伤口。
我埋着头,用筷子机械地戳着碗里的白米饭,每一粒米都像沙子,硌得我喉咙生疼。
“妈,话也不能这么说。”
张强慢条斯理地放下酒杯,嘴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那笑容里满是过来人的宽容和俯视。
“年轻人有想法是好的,在社会上碰碰壁,才知道天高地厚。像我,虽然工资没多少,但福利待遇好,说出去体面,日子过得踏实。不像有些人,眼高手低,最后还不是要回家啃老。”
他没有指名道姓,但桌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我身上。
那些目光里,有同情,有怜悯,但更多的是一种幸灾乐祸的审视。
姑父也跟着帮腔:“就是,创业那是多大的风险?没本钱没人脉,就是瞎胡闹。小宸,听你姑的,过了年让你哥给你找个保安的活先干着,一个月两三千,好歹能先把债还上。”
“对啊对啊,别好高骛远了。”
“年轻人,脚踏实地最重要。”
周围的亲戚们你一言我一语,每一句都包裹着“为你好”的糖衣,内里却是最伤人的毒药。
我的脸颊像被炭火炙烤,火辣辣地疼。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公开处刑的囚犯,所有的窘迫与无能都被赤裸裸地展示在他们面前。
我偷偷抬眼,看了一眼坐在身旁的父母。
父亲张建国,一个老实巴交的工人,只是闷着头,一杯接一杯地灌着劣质白酒,紧锁的眉头里刻满了无能为力的屈辱。
母亲王秀芬,则强撑着笑脸,试图为我辩解几句,可她的话语在众人高谈阔论的声浪中,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们家小宸就是运气不好……”
“他其实很努力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眼圈却红了。
那一刻,我胸腔里所有的愤怒、不甘、屈辱,像火山一样翻滚、挤压,几乎要喷薄而出。
我死死攥住藏在桌下的拳头,指甲抠进掌心,用尖锐的疼痛来强迫自己保持最后的体面。
我不能在这里失控。
不能让他们看到我更多的狼狈。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上,像是为我奏响的哀乐。
我与这满屋的灯火辉煌,欢声笑语,格格不入。
那顿年夜饭,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吃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