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寒冬腊月,北风卷着雪粒子抽在脸上,像刀子刮过。

西市最偏的角落,三尺宽的纸扎摊子孤零零支在墙根下,冻土上结着一层薄冰。

苏织锦蹲在那里,十指通红,指甲缝里嵌着纸屑和竹刺,却仍稳稳捏着最后一根细竹条,将它嵌进走马灯的骨架中。

“咔嗒”一声,机关合拢。

她轻轻点燃蜡烛,火光摇曳,灯壁上的十二生肖缓缓转动,光影投在雪地上——龙腾虎跃,鼠窜兔奔,仿佛活了一般,在寒夜里游走跳跃。

几个孩子看得入神,小脸贴在摊前,呼出的白气凝成霜花。

“别看!”一声尖利的叫喊劈开寂静。

陈婆子一把拽开自家孙子,唾沫横飞,“晦气东西!这是给死人烧的纸扎,沾了要倒三年霉!你们想被鬼缠身不成?”

孩子们吓得四散而逃,笑声戛然而止。

苏织锦没抬头,只是默默吹灭蜡烛,收起灯架,动作轻缓,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她的指尖还在微微发抖,不是冷的,是气的。

可她脸上没有怒意,只有一片沉静,像深冬的湖面,不起波澜。

她低头看着自己这双布满茧子的手——能雕鸾描凤,能搭骨成山,能让纸活过来,却只能被人指着鼻子说“不祥”。

凭什么?

她不信命,更不信这双手,注定只能做冥器。

第二日清晨,风月班后台乱作一团。

老张坐在破椅上,抱着账本翻来翻去,眉头拧成了疙瘩。

上个月三场大戏,台下加起来不到五十人,茶水钱都没收回来。

今儿房东又来催租,他只能赔笑打太极,心里却像压了块千斤石。

“再这样下去……班底都要散了。”他喃喃自语。

徒弟小豆子缩在角落啃冷馒头,嘴里嘀咕:“金玉阁昨晚演《霓裳羽衣》,听说布景用了真金线绣幕,台阶铺的是汉白玉,连天上飘的云都是丝绸裁的……咱们呢?一块破布画朵云,还褪色。”

老张苦笑,拍了拍空荡荡的钱袋:“咱们连木料都买不起,拿什么拼?”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脚步声。

谢无弦来了。

玄色长衫一尘不染,眉目清冷如雪后初晴。

他是风月班唯一的光亮,京城少有的妙手琴师,一曲《广陵散》曾让达官贵人争相传听。

可如今,他也三天没碰琴了。

“班主。”他声音淡得像风,“若再无起色,我恐难久留。”

老张心头一颤,张了张嘴,却说不出挽留的话。

就在这时,帘外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飞天’不是靠转圈转出来的。”

众人一愣,循声望去。

一个灰扑扑的小姑娘站在门口,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袄子,手里拎着个竹编筐,眼神平静,却像藏着火种。

是苏织锦。

她目光扫过那块僵硬的布景云朵,又看了看头顶横梁,低声说道:“若用轻竹为骨,韧纸覆面,加滑轮牵引……人在空中飘,云从脚下生,才是‘飞天’。”

空气静了一瞬。

老张瞪大眼:“你会搭景?”

苏织锦抬眸,直视着他:“我不收银子,只求一日饭食,让我试试。”

谢无弦冷笑一声,拂袖转身,袍角带起一阵冷风。

“纸糊的东西,也配谈舞台?”老张的手抖了。

不是因为冷——这破后台漏风得像筛子,他早就习惯了——而是因为眼前这座“楼阁”。

不过巴掌大小,却是用废弃竹帘拆下的细条、旧窗棂上剥下的薄纸,一根根削、一片片裁、一寸寸折出来的。

此刻烛火在它腹中燃起,整座纸楼通体透亮,雕梁画角的影子顺着斑驳土墙爬开,竟似真有飞檐翘角、回廊叠影,在微风里轻轻晃动,恍若月宫浮于云海。

“这……这是‘活’的?”老张喃喃,伸手想去碰又不敢,生怕一触即碎。

可它分明不是死物。

那屋檐下挂着的两盏小灯,随着热气流缓缓旋转,光影流转间,仿佛仙娥起舞,玉兔捣药,连墙皮脱落的裂纹都成了飘动的云霞。

“你……你当真能做出来?这么大的?”老张声音发颤。

苏织锦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图纸,摊在案上。

上面线条密布,标注着尺寸、角度、承重节点,甚至还有机关牵引路线。

每一笔都精准如尺量过,字迹清秀却力透纸背。

“这不是梦。”她抬眼看他,“三日后元宵夜戏,我要让风月班的舞台,升上天。”

老张愣住,喉头滚了滚,像是要把这句话咽下去再确认一遍。

他半辈子混迹梨园,见过太多吹牛的匠人、骗钱的术士,可没人像她这样——不说一句豪言,却让人忍不住信。

他咬牙站起身,拍了拍衣裳上的灰:“成!我给你三天!要是真能让观众抬头看天……这班,还有救!”

话音未落,帷幕忽地被人掀开。

寒风卷着雪渣扑进来,一道玄色身影立在门口,指尖还沾着琴弦余震。

谢无弦回来了。

他刚练完一曲《浮光吟》,本欲离开,却被这满室奇景钉在原地。

目光扫过那座发光的纸楼,又落在苏织锦手中图纸一角——

那里用朱笔标着一行小字:“启云台,随乐第三节,鼓点落时,机关动。”

而那节拍,正是他昨夜反复推敲、尚未示人的收尾变调。

他瞳孔骤缩。

还没等他开口,老张已激动地迎上去:“谢先生!您来得正好!苏姑娘说三天后能让咱们的戏台飞起来!”

谢无弦没应声,只冷冷看向苏织锦,眉峰微挑,唇角扬起一丝讥诮:“班里不缺糊棺材的。”

空气瞬间冻结。

小豆子低头缩肩,陈婆子昨夜的话仿佛又在耳边炸响:“纸扎女娃?怕不是拿纸人陪唱!”

几个老艺人交换了眼神,有人摇头,有人叹气。

他们不信,也不敢信——一个连正经木工都没当过的丫头,凭什么改命?

苏织锦却没退。

她静静卷起图纸,收好工具,一句话没说,转身走向角落那张破桌。

油灯昏黄,她坐下,摊开一本残卷——《营造法式》的抄本,边角焦黑,显然是从废纸堆里捡回来的。

旁边摞着几张自己手绘的草图,密密麻麻写着“杠杆比”“重心偏移”“热气升力测算”。

一夜未眠。

窗外雪停了,天边泛青,鸡鸣三声,她仍在画。

笔尖沙沙作响,如同春蚕食叶。

她在算云台升降的速度是否能与鼓点同步,水流幕的倾泻弧度会不会遮挡演员身段,甚至计算观众席哪个角度能看到最美的倒影。

没有人打扰她。

也没有人相信她。

直到第二天天刚亮,她在戏台中央钉上一张新图——

硕大宣纸上,是一座悬浮于空中的舞台,四周白云翻涌,水幕如纱垂落,中央一轮明月缓缓开启,内藏仙宫楼阁。

题字赫然写着:《太虚游仙录·元宵特演》。

底下还有一行小字:“景随情动,音随景生——此戏非独唱者之功,乃众艺共魂。”

众人围上来,七嘴八舌。

“她疯了吧?这是要造天宫?”

“竹子撑得住吗?纸能防水?”

“别说三天,三十天也搭不出来!”

就在这喧闹中,一道影子悄然停在图前。

谢无弦站在廊下,晨光为他镀了一层银边。

他的视线牢牢锁住图纸右下角——那里标记着一段复杂的节奏序列,与他昨夜所奏《浮光吟》的变奏节拍,分毫不差。

更惊人的是,机关启动的时间点,恰好卡在他最擅长的情感爆发段。

仿佛……她早在昨夜,就听懂了他的琴。

他第一次,认真地看向那个埋头画图的背影——灰袄子洗得发白,发髻松散,一缕碎发垂在额前,可执笔的手稳如磐石。

那一刻,谢无弦忽然觉得,自己昨日那句“糊棺材的”,轻贱的或许不是她。

而是这个早已麻木的戏班,和他自己那颗以为再也燃不起来的心。

当晚,消息还是传开了。

金玉阁《霓裳羽衣》连演三场,柳梦烟金丝绣袍加身,水晶帘后翩然起舞,台下贵客如云,喝彩声震天。

酒楼包厢里,陈婆子嗑着瓜子,笑得直拍大腿:“哎哟喂,听说风月班请了个纸扎妹做布景?哈哈哈!莫不是要摆一排纸人给观众磕头送吉祥?”

这话很快传进风月班。

众人沉默吃饭,没人敢看苏织锦。

老张放下碗,叹了口气:“丫头……要不你走吧,别跟着我们倒霉。”

苏织锦抬起头,脸上没有委屈,也没有愤怒。

她只是淡淡一笑,眼神亮得吓人。

“三天后元宵夜,你们会明白——”

“什么叫,纸也能通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