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李掌柜拎着一叠纸卷,脚步虚浮地踏进风月班那扇歪斜的木门。
他额角沁汗,手微微发抖。
门房小豆子一眼认出那是自家新制的“织锦纸”,眉头立刻皱成个疙瘩:“哟,这不是城南老李吗?怎么,又来送纸?还是替人当跑腿了?”
李掌柜干笑两声,嗓音压得极低:“苏姑娘……我……我是被逼的啊!昨夜又是那小厮送帖,匿名下单,五十卷,价翻三倍!我不敢不接,可我心里明镜似的——这是金玉阁在使阴招!他们偷艺不成,现在改明着买料,想自己仿出来!”
众人闻言哗然。
几个搭台的伙计围上来,脸色难看:“那帮狗东西,脸都不要了?”
小豆子冷笑一声,拍案而起:“让他们买!让他们抄!咱们的机关设计全是苏姑娘脑子里出来的,他们拆得开吗?抄得了形,抄得了魂?”
话音未落,苏织锦已从后院走来。
她穿一件素青布裙,袖口沾着竹篾与浆糊的痕迹,发丝一丝不乱,眸光清冷如井水。
她接过订单,只扫了一眼,唇角竟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照单全收。”她淡淡道,“但今日起,所有‘织锦纸’边缘,加嵌铜丝一线,极细,藏于夹层,肉眼不可见。”
老张愣住:“这……又做什么用?”
苏织锦指尖轻轻划过纸面,声音轻得像雪落:“我要让他们知道——偷来的本事,用一次,烫一次。”
没人听懂。但她眼神里的冷意,却让屋内骤然安静。
三日后,金玉阁后台。
周师傅得意洋洋地展开一卷“织锦纸”,对着阳光细瞧:“啧,果真是风月班那丫头鼓捣出来的东西,轻便不说,韧得跟牛皮似的!”他嗤笑,“什么防雨防火,神神叨叨,不过就是纸壳子裹铁丝罢了!哪有那么玄乎?”
他正忙着复刻《雷峰塔倒》中的龙首喷雾机关,为的是下月巡演夺魁。
为了赶工,他省去了桐油浸染防水的工序,更没察觉纸中暗藏的那根极细铜丝——那是苏织锦亲手设下的“引信”。
彩排那日,锣鼓一响,机关启动。
水雾自塔顶喷涌而出,观众席前排顿时一片惊呼赞叹。
可就在这刹那,异变陡生!
塔身内部因湿气渗入迅速膨胀,结构错位,卡死了传动机关。
而更致命的是——那根无人察觉的铜丝,在机关运转摩擦生热的瞬间,竟导电引燃了内藏的松香火种!
“轰”地一声闷响,火星四溅,一条火蛇顺着纸骨蔓延,直扑台口!
柳梦烟正唱到“断桥残雪情难续”,忽觉热浪扑面,睁眼便见火光腾起,吓得踉跄后退,险些跌下高台。
她尖叫一声,台下顿时大乱。
“救火!快救火!”
水桶泼上去,火势才勉强压住。台口焦黑一片,机关彻底报废。
柳梦烟浑身发抖,妆容凌乱,猛地转身,扬手就是一记耳光,狠狠甩在周师傅脸上!
“废物!”她咬牙切齿,声音发颤,“连一张纸都搞不定,还敢说能超越风月班?我们金玉阁的脸,都被你烧没了!”
周师傅捂着脸,满面羞愤,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消息如野火燎原,一夜传遍京城梨园。
赵四爷在茶馆听说此事,拍腿大笑:“早说了那纸有鬼!听说遇热会显字,写的是‘偷工减料者焚’!哈哈哈,这不是报应是什么?金玉阁演火烧白蛇,结果把自己点了!真·应景!”
坊间哄笑成片。
而柳梦烟独自在妆台前,死死盯着一块残存的焦纸。
她不信邪,将纸片凑近烛火烘烤。
渐渐地,朱砂纹路浮现——一只精巧的折纸蝴蝶,缓缓显现,翅尖微颤,竟似欲飞。
蝶翼末端,一点红痕凝聚,赫然是一个“苏”字。
她瞳孔骤缩,指尖发凉。
“苏织锦……”她一字一顿,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贱民也敢立规矩?我让你的手艺,烂在京城!”
她猛地将纸撕得粉碎,掷入火盆。火焰腾起,映得她面容扭曲。
可她不知道的是——
就在同一时刻,风月班那间低矮的制作坊里,苏织锦正伏案执笔,笔尖轻点图纸。
烛光摇曳,映着她沉静的侧脸。
她勾勒出一朵花的轮廓,线条细腻如风拂纱。
门外传来小豆子兴奋的喊声:“苏姐!巡抚府来了帖子!千金寿宴,点名要咱们办戏!酬金……是往常十倍!”
她没抬头,只是轻轻吹了吹墨迹未干的图纸,唇角微扬。
真正的光,从不在天上。
而在一双不肯认命的手心里,静静燃烧,燎原成势。
第5章 铁雨落时,谁在笑
巡抚府的朱漆大门前,灯笼高悬,车马如龙。
千金寿宴未启,京城名流已尽数到场。
丝竹声隐隐自花园戏台飘来,宾客们谈笑间,目光却不约而同投向那座临时搭起的彩楼——风月班要演《天女散花》的消息,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听说这次布景是苏织锦亲制?就那个扎纸糊灯笼的小丫头?”
“可别小瞧她,金玉阁刚栽了大跟头,烧了自己的台子,你说巧不巧?”
“啧,那火里还显出一只蝴蝶……真邪门。”
议论声中,苏织锦正蹲在戏台暗格后,指尖拂过最后一道螺旋风道。
她将一枚薄如蝉翼的铁片嵌入纸花瓣芯,动作轻巧得像在缝一件嫁衣。
烛光映着她低垂的眼睫,安静得仿佛与周遭喧嚣隔了一层纱。
这一夜,她等了很久。
三日前,当巡抚府的红帖送至风月班破败的门房时,全班上下几乎不敢相信。
十倍酬金,点名苏织锦主理舞美,这不仅是荣耀,更是翻身的契机。
但她没时间激动。
她只问了一句:“能让我完全按自己的设计来吗?”
回话的人点头那一瞬,她便已下定决心——要在这一场,让所有人记住“风月班”三个字。
《天女散花》,听名字温柔,可她要的是震撼。
她以轻纱为云海,悬于屋顶三丈,再用竹骨撑起数十个隐蔽夹层,内藏染色纸花。
关键在于风箱机关:四组鼓风机藏于台底,借谢无弦特制的铃音节拍启动,花随乐动,一开一合,宛如天女挥袖,洒下人间春色。
而最动人的一幕,是谢无弦第一次主动走进她的作坊。
那晚,两人并肩蹲在横梁之下,校准风口角度。
木屑簌簌落下,烛火摇曳,他低头调试铜管,她伸手扶住偏斜的导风板。
指尖不经意相触,又迅速错开。
“若风向偏了三寸呢?”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像是问机关,又像是问别的什么。
苏织锦抬头,眼里有光,“那就让音乐慢半拍等它。”她顿了顿,唇角微扬,“景与乐,本该互相等一等。”
谢无弦怔住。
那一瞬,他仿佛听见了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不是机关,是心防。
他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忽然明白,这不是一个只会糊纸的手艺人,而是一个能让天地为之变色的造梦者。
可梦,总有人想毁。
演出前夜,小豆子提灯巡查,无意踢翻厨房角落一堆灶灰。
火烬未冷,一片残纸飘出——上面赫然是《天女散花》的机关剖面图!
纹路清晰,连风道走向都一模一样!
“有人偷图!”小豆子浑身发寒,追出后巷,果见一道黑影翻墙而去,衣角绣着金玉二字。
他跌跌撞撞跑回作坊,却见苏织锦听完汇报后,神色未变,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她只是拿起刻刀,重新铺开图纸,将原本直吹式风道一笔划去,改为螺旋回流。
气流更稳,也更难破解。
而后,她在每一片纸花瓣中心,悄悄嵌入一片极薄铁片。
小豆子瞪大眼:“苏姐,这……这是要砸人?”
她抬眸一笑,清冷如霜雪初融:“他们既然爱抄,那就让他们抄个够。”
她凑近他耳边,声音轻得像风,“明天,我要让他们接一场‘铁雨’。”
寿宴当日,华灯初上。
金玉阁竟也携新戏《百花争艳》登台献礼,柳梦烟盛装登场,裙裾曳地,冷笑如刃:“今夜,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在天上散花,还是在地上捡渣。”
鼓乐齐鸣,花瓣纷扬。
起初一切如常——粉色、鹅黄、浅紫的“花朵”从空中洒落,伴舞翩跹,观众赞叹。
柳梦烟嘴角勾起得意弧度。
可就在舞至高潮,乐声骤急之际,异变陡生!
头顶花雨忽地变得沉重,砸地之声“铿锵”作响,如同冰雹落地。
一名舞姬脚背被击中,痛呼跪倒。
另一片“花”擦过老夫人帽檐,竟划出一道细痕!
全场哗然抬头。
只见漫天飘落的,哪是什么纸花?
分明是一片片染了色的薄铁片!
在灯火下泛着冷光,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金属暴雨!
“妖术!这是伤人的妖术!”巡抚勃然大怒,拂袖而起,“来人!把这群欺世盗名之徒给我轰出去!”
衙役冲上戏台,金玉阁众人狼狈退场。
柳梦烟被推搡着踉跄几步,妆容尽裂,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与滔天恨意。
混乱中,苏织锦立于高台暗处,手中缓缓转动机关摇柄。
火光映照她的侧脸,沉静如画,不见喜怒,唯有指尖微动,掌控全局。
谢无弦站在阴影里,静静望着她。
良久,他低声喃:“你早知道他们会来偷。”
话音未落——
“砰!”
一声巨响撕裂夜空,远处烟花骤然炸亮,金红交织,如烈焰盛开。
仿佛天地也在为这场无声的对决点燃庆功焰火。
人群欢呼,掌声雷动。
没人注意到,柳梦烟在被押出园门前,最后回望了一眼那座灯火辉煌的戏台。
她的眼神,不再只是愤怒。
而是淬了毒的算计。
当晚,城东沈府书房内,一封密笺悄然递入案上。
烛火轻晃,映出落款一角——“梦烟顿首”。
窗外,风起云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