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细雨敲着窗棂,像谁在轻轻叩门。

湖上纸塾的油灯还亮着,烛火被风推得微微摇晃,映出苏织锦低垂的眼睫。

她指尖翻飞,一张素纸在手中如活物般舒展、折叠、压痕,三寸蝶翅渐成形——蝶腹藏竹哨,风过则鸣,声如初露滴叶,清越入魂。

“这‘鸣音蝶’最难的是折痕角度。”她将成品轻轻置于讲台,“差一分,风便唤不醒它。”

台下女子们低头临摹,有的指甲开裂,有的指节粗粝,却都屏息凝神,仿佛手中不是纸,而是命运的纹路。

唯有柳莺儿不在。

苏织锦不动声色,只将目光扫过人群边缘那空着的蒲团,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她没问,也没提。

但散课后,她故意慢了一步,在案上“失手”碰落一本薄册——《折纸启蒙图解》,线装粗纸,封面墨字清晰:赠有心人。

书页间夹着一张未完成的鸣音蝶半成品,折痕精准,却无人认领。

夜深了,草堂外雨丝如织。

一道瘦小身影悄然推门而入,衣角湿透,是柴房方向来的。

柳莺儿颤抖着手点燃残烛,翻开那本书,一页页对照,指尖沿着图示压下一道道折线。

她的动作生涩,可眼神执拗得像要把纸看出个洞来。

墙上映出她的影子,单薄如纸翼扑动。

窗外,苏织锦静静站着,听着屋内细微的折纸声,一声、两声……像春蚕啃食桑叶,又像某种即将破茧的躁动。

她没有惊动,只是轻轻合上门,任那光与影,在风雨夜里独自燃烧。

三日后,城南义市炸了锅。

一个七八岁的小乞儿举着只纸蝶满街跑,蝴蝶翅膀一颤,竟发出清脆鸟鸣般的声响。

孩童笑得打跌:“会叫的蝴蝶!换糖不?”

围观者哄然。

有人认出那折法——分明是湖上纸塾独有的“三寸展翼式”。

消息如风般刮进知府府邸。

李嬷嬷正在清点库房银钱,一听之下脸色骤变,手中账本“啪”地摔在地上。

她立刻带人冲进下人房,翻箱倒柜,终于从柳莺儿褥子底下搜出几张残破图解——正是那晚遗失的《启蒙图解》残页!

“好啊!我说哪来的贱婢敢偷学夫人赏的东西!”李嬷嬷一把揪住柳莺儿头发,掌掴声清脆响亮,“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碰那些精巧玩意儿?”

柳莺儿被打得踉跄跪地,嘴角渗血,却死死咬住唇,一声不吭。

“明日就发卖你去窑子!”李嬷嬷冷笑,“看你还敢不安分!”

可话音未落,庭院外传来沉稳脚步。

沈清如一身素青长裙,缓步而来,伞也不撑,任细雨沾湿肩头。

她目光掠过地上蜷缩的身影,再看向李嬷嬷,声音不高,却冷得能结出霜来:

“我昨夜亲见她在抄录《女诫》,整整三页,字迹工整,心性沉静。”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我要提她做绣房副使,即日上任。”

空气瞬间冻结。

李嬷嬷张着嘴,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终究不敢反驳半句。

她知道,这位看似温婉的夫人,一旦开口,便是铁板钉钉。

柳莺儿怔住了,抬头望着沈清如,眼泪终于滚落,却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不敢信。

那一巴掌还在脸上烧着,可她忽然觉得,疼得值。

消息传到湖上纸塾时,天已擦黑。

苏织锦正坐在案前检查明日要用的纸料,听罢小豆子断断续续的讲述,只轻轻“嗯”了一声,指尖在纸面上缓缓划过,留下一道极细的折痕。

她没说话,也没动怒。

可谢无弦从门外进来,看见她眼底那抹冷光,心头一震。

这是开始。

更深露重,草堂重归寂静。

苏织锦取出两张特制柔韧纸,质地如丝,薄似蝉翼。

她铺开图纸,笔尖落下第一道线——

这一次,她要做的不再是单只的蝶。

而是一对。

两蝶共脉,翅翼相连,若一只振翅,另一只必随之而动。

她吹熄蜡烛,窗外雨停,月光破云而出,洒在案上那张尚未完成的图样上。

隐约可见,蝶腹之中,另有一处机关预留位——极小,极深,仿佛藏着某种尚未成形的回响。

夜风穿堂,草堂的纸灯微微晃动,映出苏织锦指间那对尚未展翅的“双鸣蝶”。

她没睡。

从得知柳莺儿被打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这一局不能再靠隐忍收场。

这不只是一个侍女的命运问题——这是所有被压在规矩底下、连抬头都不敢的人,能不能伸手够一回光的问题。

桌上摊着两张特制柔韧纸,薄如蝉翼,却经得起百折不裂。

这是她用桑皮与竹纤维反复调配出来的独家配方,轻得能浮于水面,韧得可承机关运转。

她执笔勾画最后一道共振纹路,笔尖微顿,落在蝶腹深处那个预留的机关位上。

那里,将嵌入一片极薄的黄铜簧片,由周师傅亲手打磨,误差不过发丝三分之一。

“要让它一响,便是和音。”她低声自语,“不是谁配不配学艺,而是声音自己会找同伴。”

天未亮,她已携蝶步入湖上纸塾。

晨雾未散,学堂里却早已挤满了人。

消息像野火燎原,昨夜知府夫人当众提拔婢女为副使的事,传得比雨还快。

有人来看热闹,有人来探虚实,更有些低眉顺眼惯了的侍女,偷偷站在檐下,只敢把脚尖探进门槛。

苏织锦立于讲台,不疾不徐地展开锦盒。

众人屏息。

她取出一对纸蝶——通体素白,翅脉以金线描摹,看似普通,却隐隐透出一股灵动感。

最奇的是,两蝶腹部以一根细若游丝的银线相连,仿佛血脉同源。

“此蝶名‘双鸣’。”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非独飞,须两人共执一线,方能振声。一者动,二者应;心不合,则音不生。”

话音落下,满堂寂静。

她抬眸,目光直直落向人群最后那个湿着发梢、脸颊仍带着淤青的身影。

“柳莺儿。”

少女浑身一颤,几乎站立不住。

她身后几名老嬷嬷交换眼神,嘴角讥诮,仿佛等着看她当场出丑。

可苏织锦只是静静伸出手:“上来。”

一步,两步……柳莺儿踉跄上前,像是踩在刀尖上。

她的手冰凉颤抖,几乎握不住那根牵引银线。

苏织锦轻轻覆上她的手背,温声道:“别怕。你抄了三页《女诫》,我信你的心稳得住。”

然后,两人同时拉动银线。

刹那间——

蝶翼轻震,第一声清鸣破空而出,如露滴石阶;紧接着第二声应和而起,婉转缠绵,竟自动合成了《折纸谣》的主旋律!

全场惊愕。

这不是简单的发声机关!

这是共鸣!

是协同!

是两个生命共同唤醒一段旋律!

随着她们动作节奏变化,蝶鸣起伏成调,时而如溪流潺潺,时而似林鸟争喧。

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照得纸蝶泛起淡淡金光,仿佛真有魂魄寄居其中。

台下有人捂住了嘴,有人红了眼眶。

沈清如坐在角落,指尖紧攥帕子,泪意翻涌。

她终于明白,为何府中那些沉默多年的婢女,最近开始悄悄互传折纸图样。

原来,有人给了她们一种不必开口也能说话的方式。

她缓缓起身,裙裾拂过青砖,在所有人注视中走上前,面向全场,声音坚定如钟:

“自今日起,‘湖上纸塾’设‘侍女席’十名,由各府自行推选,不限出身,不论身份,唯以诚心与勤勉为准。愿学者,皆可登堂。”

话音落地,宛如惊雷滚过长空。

那些原本缩在角落的侍女们,一个个抬起头来。

有的眼中含泪,有的嘴唇微抖,但无一例外,脊梁都挺直了几分。

李嬷嬷立于阶下,脸色铁青如墨。

她看着昔日任她打骂的婢女们昂首走向学堂蒲团,看着柳莺儿坐在第一排,双手捧着那本《启蒙图解》,像捧着圣旨,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当晚,她独自回到库房深处,翻出私藏的几捆祭纸——全是早年从苏织锦处低价强购来的废料边角,本打算攒着将来卖钱。

此刻,她一把火点燃了它们。

火焰腾起,映在墙上的人影扭曲挣扎,宛如困兽嘶吼。

而在归舟之上,谢无弦正调试琴弦。

忽然,他指尖一顿。

远处绣楼某扇半开的窗后,传来断续笛声——生涩、不成调,却是《折纸谣》的旋律。

一遍又一遍,固执地重复着开头八拍。

他望向身旁的苏织锦。

她望着那扇亮灯的窗,眸光沉静,唇角微扬。

“你给的不只是手艺。”他轻声道。

她摇头,声音很轻,却重如千钧:

“我给的是选择的权利。”

话音未落——

檐下忽有一物扑簌而起。

一只湿漉漉的纸鹤,羽翼残损,却奋力振翅,跌跌撞撞掠过湖面,划出一道歪斜却坚决的弧线,朝着锦云坊泊船的方向,滑翔而去。

舟上烛火微动。

苏织锦凝视那远去的影子,忽而眉头一蹙。

她记得,那只鹤……不是她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