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原烟火里的思念
陇东的黄土坡上,第一场春雪还未化尽,秋菊就裹着褪色蓝布棉袄,跟着周远往田里去。甘肃的麦子一年一熟,播种要赶在惊蛰前。老黄牛喷着白气,拉着犁铧在冻土上艰难前行,周远握着缰绳的手虎口震得发麻,身后的秋菊学着样子扶犁,却总把土垄犁得歪歪扭扭。
"让我来。"周远话音未落,秋菊已经倔强地往前迈了半步。寒风卷着沙砾打在她通红的脸上,棉袄袖口露出半截冻得青紫的手腕。她记得母亲说过,新媳妇头年若不跟着男人下地,要被村里人戳脊梁骨。突然,犁铧卡在冻土缝里,秋菊踉跄着往前扑,周远一把扶住她的腰,触到她后腰缠着的草绳——为了省下买腰带的钱,她把母亲陪嫁的红头绳都拆了。那天夜里,秋菊在油灯下翻看从娘家带来的《农家百事》,书页间夹着的野菊花早已干枯,她咬着嘴唇在"小麦育种"那页折了个角,煤油灯的火苗忽明忽暗,在她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
入夏时,秋菊总在灶台边干呕。周远看着她把掺着野菜的窝头往自己碗里拨,眼眶发酸。那天深夜,他听见灶间传来响动,披衣出去,看见秋菊就着月光啃冷硬的菜团子,见他来了慌忙藏到身后:"别吵醒孩子,我...我就是饿了。"其实碗柜里藏着的半袋白面,是她偷偷去镇上裁缝铺锁边,用三个通宵换来的。胎动最厉害的那晚,秋菊疼得直冒冷汗,却还强撑着笑:"你听,这孩子在练功夫呢。"周远摸着她高高隆起的肚子,突然想起晚棠信里说要织的虎头鞋,而秋菊正在用补丁摞补丁的旧布,小心翼翼地给孩子缝小被子,每一针都歪歪扭扭,却饱含着期待。
麦收时节,滚烫的日头把黄土晒得冒烟。秋菊挺着五个月的肚子,仍坚持在田头捆麦子。镰刀割过麦秆的沙沙声里,周远总不自觉望向纺织厂的方向。那里的烟囱冒着白烟,像极了晚棠信里画的纺织机蒸汽。"别看了,日头晒。"秋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转头看见她用袖口擦汗,蓝布衫上的汗渍一圈圈晕开,发间还沾着麦芒。突然一阵眩晕袭来,秋菊扶着麦垛直不起腰,周远冲过去时,她却把怀里的麦捆抱得更紧:"别糟蹋了粮食。"周远搀着她在树荫下坐下,看着她苍白的脸,内心愧疚翻涌——这些年,秋菊默默咽下了多少苦,他却总被回忆困住。
深夜,秋菊在油灯下纳鞋底,针脚歪歪扭扭。周远望着她因熬夜发红的眼睛,又想起纺织厂方向的汽笛声。抽屉深处藏着晚棠的信,蓝白条纹的信纸已经发脆,可每次想拿出来,就看见秋菊悄悄把新摘的野菊别在他军用水壶上。那天暴雨突至,他在泥水里抢收麦子,恍惚间看见远处有个穿蓝白衫的身影,等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却只看见秋菊举着破伞,深一脚浅一脚地给他松蓑衣,裤腿沾满泥浆,怀里却牢牢护着用油纸包好的馒头。她把馒头塞进他手里,自己却啃着硬得硌牙的窝窝头,笑着说:"我不爱吃软乎的。"
霜降那日,秋菊突然想吃酸杏。周远摸黑走了二十里山路,在邻村的老杏树下守到天亮。回来时怀里的布兜还温着,却看见秋菊正蹲在院子里腌酸菜,大着肚子往坛子里撒盐的动作娴熟利落。"其实不吃也行..."她红着眼眶伸手接杏,指甲缝里还沾着腌菜的汁水。周远突然抱住她,听见自己胸腔里的心跳震得耳膜生疼——原来有些牵挂,早已在粗茶淡饭里,长成了血肉相连的疼。而每当月光爬上黄土墙,他望着秋菊熟睡的侧脸,总会想起晚棠,但心里泛起的不再只是遗憾,还有对眼前人的心疼与愧疚,两种复杂的情绪,在陇原的夜风中,纠缠成解不开的结。
此刻,秋菊翻身时无意识地往他怀里钻了钻,周远轻轻替她掖好被角。窗外传来纺织厂最后一声汽笛,混着远处传来的狗吠,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望着梁上悬着的摇篮——那是秋菊用旧门板改的,边角还缠着红布条——突然意识到,那些被岁月掩埋的过往,终将在眼前人的一粥一饭里,沉淀成生活最本真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