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台风过后的夜空格外干净,星星亮得像撒在黑布上的碎钻。赫铭独自站在天台边缘,栏杆被夜风吹得有些凉,他的左手攥着栏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右腿稳稳地站着,左腿却像有自己的主意,膝盖时不时往前一顶一顶的,带着小腿轻轻抽搐。

他低头看着楼下的园子,月光把五个并排停放的智能轮椅照得像银色的贝壳。白天林樾檑他们坐着轮椅打闹的笑声仿佛还飘在空气里,可落在赫铭耳朵里,却变成了另一种声音——爷爷坐在木轮椅上咳嗽的声音,叔叔用拳头砸轮椅扶手的声音,还有他自己出院时,护工把轮椅推到病房门口,轮子碾过地面的“轱辘”声。

“叮”的一声轻响,是金属碰在一起的声音。赫铭回头,看见胡明佳提着个食盒站在天台入口,手里还拎着个陶壶,壶嘴冒着淡淡的白气。

“冷不冷?”她把食盒放在天台中央的石桌上,打开盖子,里面是一小碟卤花生、一碟酱牛肉,还有两双筷子两个酒杯,“婉晴姐刚温的黄酒,说这天气喝点正好。”

赫铭没说话,转回头继续看着楼下的轮椅。胡明佳也不催,倒了两杯酒,把其中一杯推到他手边:“我爸以前总说,酒是解闷的钥匙,喝两口,话就容易出来了。”

酒杯的温度透过指尖传过来,带着点暖。赫铭犹豫了一下,还是端起来抿了一口,黄酒的醇厚混着微甜滑进喉咙,像有只温柔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胸口。

“我爷爷以前的园子里有棵老葡萄藤,”

赫铭突然开口,声音有点哑:“比我岁数都大。每年夏天,藤叶能把半个园子遮住,我就躺在藤下的竹椅上,听他讲以前的事。”

胡明佳拿起一颗花生剥着,没插话。

“他手巧,会做木匠活,说等我十岁,就用葡萄藤的老枝给我做个弹弓。结果我九岁那年夏天,他就在藤架下栽倒了。”

赫铭的声音顿了顿,左腿又抽了一下,他下意识按住膝盖:“送到医院,医生说脑干梗了。再回家时,他就坐在自己做的轮椅上,藤架下的竹椅空了,我的弹弓也没做成。”

他又喝了口酒,这次喝得有点急,呛得咳嗽了两声:“那轮椅是木头的,轮子是铁的,推起来‘咯吱咯吱’响。他总说‘这破车,还没我以前编的竹筐稳当’,可直到他走,也再没站起来过。”

风吹得他额前的头发晃了晃,他抬手把头发捋到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眼神却有点空:“我叔比我大五岁,以前是学校篮球队的主力,能原地起跳抓篮板。我小时候总追着他喊‘叔,教我扣篮’,他就把我扛在肩上,让我够篮筐。”

说到这儿,他突然笑了一下,那笑意却没到眼底:“他倒下那年才三十五。现在轮椅上的坐垫都换了四个了,上次去看他,他掀开裤腿给我看,膝盖上全是疤——他总在梦里以为自己还能跑,一使劲就从轮椅上摔下来。”

酒杯里的酒见了底,赫铭把空杯放在石桌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你说巧不巧?他们俩都是突然倒下的,倒下后都坐上了轮椅,都没再站起来。”

他站起身低头看向自己的左腿,膝盖又抽了一下,这次抽得有点厉害,差点让他站不稳。他踉跄了一下,扶住石桌才站稳,声音里带着点自嘲:“现在轮到我了。这腿一天比一天不听话,轮椅又正好送来了,五个位置,好像就等着我坐下似的。”

胡明佳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很清晰:“你爷爷的轮椅是五十年前的木头轮,你叔的轮椅是十年前的铁架款,楼下的轮椅,是穆高他们刚改好的智能款。”

赫铭抬头看她。

“你爷爷那时候,医生说他‘站不起来’,是因为当时的康复技术只能到那儿;你叔摔下轮椅,是因为没人教他怎么跟失控的身体和解。”

胡明佳拿起陶壶,给两人的酒杯添满,“但赫铭,你现在在悦和园……”

她指了指楼下:“冷冰霜嫂子的针灸能让神经慢慢醒过来,刘丽姐能从影像片里看出你自己都没察觉的好转,穆高的轮椅不是让你‘坐下’,是让你累的时候有个歇脚的地方——就像樾檑哥他们,坐轮椅不是认输,是换个姿势接着折腾。”

赫铭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胡明佳打断:“我知道你怕什么。怕这腿成了定数,怕轮椅成了终点,怕走爷爷和叔叔走过的路。可你忘了,你现在走的,是悦和园的路。”

胡明佳拿起酒杯,跟他的轻轻一碰:“你爷爷没见过智能轮椅,你叔没试过霜姐的针灸,他们更没在台风天里,被一整个园子的人陪着收拾过园子。”

赫铭看着杯里晃动的酒液,里面映着他自己的影子,还有高空中的星星。左腿的膝盖又抽了一下,这次他没去按,只是静静地感受着那股不受控的劲儿——像有个调皮的孩子在腿里蹦跶,而不是什么可怕的预兆。

“我小时候偷喝爷爷酿的米酒,”他突然说,声音柔和了些:“喝多了摔在葡萄藤下,是他拄着拐杖把我背回去的。那时候他的腿还没那么糟,背我的时候,后背暖暖的。”

胡明佳笑了:“二姐鲁妮说,等明年葡萄熟了,让你跟她学酿酒。”

赫铭的眼睛亮了一下,像被风吹动的星火。他端起酒杯,这次没再犹豫,一饮而尽。黄酒的暖意从胃里散开,慢慢裹住了他有点发僵的左腿,膝盖的抽搐好像也轻了些。

楼下的轮椅还静静地在月光里待命,但此刻在赫铭眼里,它们不再是冰冷的预兆,倒像是在等他累了的时候,说一句“歇会儿,接着走”。

养身堂里,林樾檑、雷士光、徐云清三个老病友正聊着。

“哥,你住院时坐过轮椅么?”

“他?”

听徐云清问林樾檑,冷冰霜笑着接过话:“他就是个孩子,坐上轮椅可美了……”

看着林樾檑两鬓的白发,冷冰霜笑得眉眼弯弯:“可愿意坐轮椅了。

有一次疗区的轮椅被借走,他又需要去坐核磁复查。

那时他已经可以自己走了,走的比现在好。”

冷冰霜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个家伙放赖,居然红着眼圈对护士说:丫头,不是叔叔为难你,叔叔走不动了,病了,这里堵了。”

被冷冰霜讲起自己的糗事,林樾檑有些尴尬,冷冰霜却更来了精神:“护士都笑的不行了,对他说:叔,我知道您那里堵了,可那里离您的脚远着呢,不耽误您走路。”

大客厅里的几个人都笑了,冷冰霜继续讲着:“你们猜猜这家伙咋说的?

你说得对,就是因为远。”

冷冰霜学着林樾檑的神态,手指点着自己的脑袋继续说:“就因为这里堵了,就因为脚离着太远了,指挥不动了。

护士笑的都没力气了,又拗不过他,最后用移动病床推着他去做检查。”

大家又笑了起来,冷冰霜却突然严肃:“你们别笑,这家伙是享受了,其他人不知道咋回事,告诉了天舒姐。

天舒姐以为他病情加重,一边安排影像室出来片子第一时间送给她,一边组织专家准备会诊,还请来了梁师姐和她的学长,脑神经外科的一把刀葛原。

这还不算,还把我派去了千里之外的纳樾,说什么参加学术交流。

到了地方,孔校长就没收了我的手机,还说是学校最新规定,所有讲师进入校园都不许拿手机,其实就是对我封锁樾檑的消息。”

大家又要笑,没等他们笑出来,冷冰霜抢了一句:“结果开会时,所有的讲师和教授都拿着手机,还可以随便接电话。

我当然不干了,说孔校长歧视我。”

这次是冷冰霜忍不住笑了:“孔校长居然说拿手机的都是教授,讲师不准带手机。

我当时就反问他:你不是聘我做客座教授么?啥时候我变成讲师了?我不干!”

“老孔傻眼了吧?”

苏婉晴问了一句,冷冰霜笑得合不拢嘴的说:“老孔哪斗得过我呀,赶紧哄着我:小霜,你别误会,是天舒来电话,说让我看住你,不许你看手机。”

冷冰霜拔了拔腰杆:“被我抓住理了,我肯定得理不饶人,最后田院长亲自给我做了一大桌子菜,老孔、常伟历、连那个叫什么美人儿的院长都来伺候我,我还是不依不饶的。

后来天舒姐来电话讲了这家伙调皮的事,是一场虚惊,老孔抓住理了,变成他们几个院长团建餐,我倒成了伺候局的小丫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