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寝殿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嬴政的呼吸,粗重得如同濒死的野兽,胸膛剧烈起伏,那双曾令六国君王闻风丧胆的眼睛,此刻却布满了骇人的血丝,死死盯着跪在地上的扶苏。

二世而亡!

沙丘驾崩!

赵高、李斯矫诏!

扶苏……赐死!

每一个字眼,都像是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他的头颅之上,砸得他头晕目眩,五脏六腑都仿佛错了位。

他戎马一生,从刀山血海中杀出一条血路,将分崩离析的天下重新捏合成一个强盛的帝国,他自认功盖三皇,德过五帝,立志要将这大秦的江山,传之万世,永镇华夏!

可现在,他最看重的长子,竟然告诉他,他所有的雄心壮志,所有的丰功伟绩,都将如过眼云烟,短短两代,便会化为乌有?!

“你……”嬴政的嘴唇哆嗦着,伸出颤抖的手指,指着扶苏,又指了指地上那个花花绿绿的纸箱子,“你……你就是为了这些……这些不知所谓的鬼话,来蛊惑朕心?!”

他的声音,不再是往日的威严沉稳,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的尖锐。

扶苏重重叩首,额头抵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声音因极力压抑而显得有些沙哑:“父皇,儿子所见所闻,皆是亲身经历,绝非臆想!那‘秦风’,那‘两千年后’的世界,那‘发光镜子’里的一切,都……”

“够了!”嬴政猛地一挥袖,打断了扶苏的话。

他踉跄几步,走到那纸箱子跟前,眼神复杂地盯着上面那些他完全看不懂的图案和文字。

“泡面?”他低声念出这两个字,语气中充满了荒诞与不屑,“就凭这个……这个叫‘泡面’的东西,就能证明你说的那些……那些大逆不道之言?”

他伸出手,似乎想去触碰,却又在即将碰到的时候猛地缩了回来,仿佛那是什么会噬人的怪物。

扶苏抬起头,看着父皇那副既想探究又充满戒备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

他知道,让父皇接受这一切,太难了。

“父皇,”扶苏的声音平静了些许,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儿子知道,此事太过离奇,父皇一时难以置信,亦是常情。”

“但,儿子带回来的,并非只有此物。”

说着,他从纸箱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几支圆珠笔和两个硬壳抄。

“此物,名为‘笔’,此物,名为‘纸’。”扶苏将它们呈到嬴政面前,“书写之便捷,远胜毛笔竹简。儿子斗胆,请父皇一试。”

嬴政的目光,从那几包花花绿绿的“泡面”上,移到了扶苏手中的“笔”和“纸”上。

那所谓的“笔”,造型古怪,与他认知中的任何书写工具都大相径庭。

这纸,也是闻所未闻。

他沉默着,没有立刻接过。

寝殿内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烛火摇曳,将父子二人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射在冰冷的墙壁上,如同两尊沉默的雕像。

过了许久,嬴政才缓缓伸出手,接过了那支蓝色的圆珠笔。

入手冰凉,质感奇特。

他学着扶苏之前的样子,试探着按下了笔尾的凸起。

“咔哒”一声轻响,笔尖探出。

嬴政的眉梢,不易察觉地挑了一下。

他没有立刻书写,而是将笔尖凑到眼前,仔细端详着那细小的滚珠,眼神中充满了探究。

这究竟是何物?竟能无需蘸墨,便可书写?

扶苏见状,又从纸箱里取出一个本子,平摊在嬴政面前的矮几上。

“父皇,请。”

嬴政的目光,在扶苏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情绪复杂难辨。

终于,他握着那支“笔”,将笔尖落在了那洁白的“纸”上。

他试着写下了一个“秦”字。

熟悉的字形,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出现在眼前。

墨迹均匀,线条流畅,无需等待,即写即干。

嬴政的心,猛地一跳!

他抬起头,看向扶苏,眼神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难以掩饰的震惊。

这……这当真是神乎其技!

他戎马一生,深知政令通达、文书传递的重要性。

若有此等利器,大秦的政令推行,文书往来,效率何止提升十倍?!

他再次低头,又写下了“嬴政”二字。

那流畅的书写体验,让他这个早已习惯了毛笔滞涩感的人,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与……畅快。

“此物……”嬴政的声音,终于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沉稳,只是那其中蕴含的惊异,却怎么也掩盖不住,“当真……不凡。”

扶苏见父皇对这笔和纸产生了兴趣,心中稍稍松了口气。

“父皇,此笔此纸,在那‘两千年后’,寻常孩童皆可拥有。”扶苏轻声说道,“以此书写,传播学识,远比竹简丝帛更为便捷高效。”

嬴政闻言,握着笔的手,微微一紧。

寻常孩童皆可拥有……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了无数念头。

若大秦子民,皆能轻易获得书写工具,学习文字,那……

他不敢再想下去。

那样的场景,太过震撼,也太过……诱人。

他放下手中的笔,目光再次落到扶苏身上,那眼神,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锐利,都要深沉。

“你说的那个‘秦风’,他……他还与你说了些什么?”嬴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扶苏精神一振,知道父皇已经开始认真思考他所说的一切。

“他说……他说父皇您,之所以……之所以龙体过早衰败,与长期服用那些方士所炼的金丹,有莫大干系。”

“他说,那些所谓的仙丹,实则是……是剧毒之物。”

“他还说……”扶苏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最终还是说了出来,“他还说,我大秦之所以二世而亡,除了赵高、李斯之流祸乱朝纲,胡亥昏庸无能之外,也与……与父皇您晚年的一些举措,如……如焚书坑儒,大兴土木,耗尽民力,激化了天下矛盾有关。”

“放肆!”嬴政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桌案,那支圆珠笔被震得滚落在地。

“竖子!你竟敢听信外人谗言,非议朕的国策!?”

他双目圆睁,怒火熊熊,仿佛要将扶苏吞噬。

扶苏却是挺直了脊梁,迎着父皇的怒火,朗声道:“父皇,儿子并非有意冒犯!只是,那‘秦风’所言,以及儿子在‘发光镜子’中所见,皆与史书记载相互印证!”

“他说,历史是一面镜子,可以知兴替,明得失。父皇您一生的功过,后世自有评说。儿子斗胆,将这些带回来,便是希望父皇能引以为戒,莫要让那悲剧,真的在我大秦重演!”

一番话,掷地有声,不卑不亢。

嬴政的怒火,在扶苏那坦荡而决绝的目光下,竟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渐渐平息了几分。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长子,这个曾经在他眼中,只知仁义道德,迂腐固执的儿子,此刻,却展现出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清醒与担当。

难道……难道这一切,真的不是梦魇,不是臆想?

他弯下腰,捡起了那支滚落在地的圆珠笔,重新握在手中。

那冰凉的触感,那奇特的造型,无一不在提醒他,扶苏所经历的一切,或许……并非虚妄。

“你说的那个‘发光镜子’,”嬴政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也带着一丝无法压抑的好奇,“它……它现在何处?”

扶苏脸上露出一丝遗憾:“父皇,那‘发光镜子’,乃是‘秦风’之物,儿子无法带回。”

“不过……”他话锋一转,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的光芒,“‘秦风’答应儿子,下次若有机会,会为儿子准备……准备我大秦,乃至后世历朝历代的史书!”

“史书?”嬴政的瞳孔,再次收缩。

若能提前知晓未来,若能看到后人对自己,对大秦的评判……

那……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恐惧、期待、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的情绪,瞬间攫住了他的心。

“好!”嬴政猛地一拍大腿,声音中充满了决断,“扶苏,朕……姑且信你一次!”

“但,你所说的这一切,太过骇人听闻。在朕没有亲眼证实之前,此事,绝不可外泄半句!否则,休怪朕不念父子之情!”

扶苏闻言,心中一块大石轰然落地,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儿子遵旨!”他再次叩首,声音中充满了激动。

嬴政看着他,又看了看地上那个装着“泡面”的纸箱,眼神闪烁。

“那个……‘泡面’,”他清了清嗓子,有些不自然地问道,“当真……滋味绝佳?”

扶苏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脸上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看来,父皇对这来自“两千年后”的吃食,还是很好奇的。

“父皇若想品尝,儿子这便去准备开水!”

嬴政摆了摆手:“不必了。”

“今夜之事,朕需要好好想一想。”

他顿了顿,又道:“你……你先退下吧。记住,管好你的嘴!”

“儿子明白!”扶苏再次叩首,然后小心翼翼地抱起那个纸箱,躬身退出了寝殿。

当殿门重新关上的那一刻,嬴政脸上的强装镇定,瞬间垮了下来。

他无力地跌坐在榻上,脑海中,依旧是扶苏所说的那些惊世骇俗之言。

二世而亡……

他闭上眼,那四个字,如同魔咒一般,在他耳边不断回响。

良久,他睁开眼,目光落在那支被他握在手中的圆珠笔上。

或许……这个逆子,真的给他带来了一线……改变命运的希望?

他拿起笔,在扶苏留下的那个本子上,缓缓写下了两个字——

“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