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云都四月,空气里带着新草与泥尘被雨水反复敲打后发酵的腥气。顾家老宅那扇沉重的红木大门推开时,扑面而来的却是另一种陈腐的、用昂贵香料都难掩的暮气与算计混合的气味。

西厅小宴会厅的穹顶绘着浮夸的宗教壁画,金色涂料在枝形水晶吊灯下反光刺目。空气凝滞,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浮动。

林晚星坐在靠近巨大落地窗的丝绒高背扶手椅里,脊背挺得有些僵硬,努力把自己缩进椅背的阴影。窗外是精心修剪却透着死寂气味的法式花园,春日午后阳光灿烂,却半分照不进厅内冷凝的空气。她身上是苏冉亲自挑的丝绒长裙,烟灰蓝的色调低调却无比衬她的肤色和骨相,安静得像一株被强行移栽到奢华温室、却依旧只开在幽谷里的兰。

可安静本身,在这觥筹交错的虚伪场所,就是一种挑衅。

几道或隐晦或直白、裹挟着鄙夷与探究的视线如同粘稠的蛛网,时不时绕在她身上。有人端着细脚伶仃的香槟杯从椅后晃过,裙摆带起一股浓烈刺鼻的香水味,伴随着一两声极力压低却异常清晰的嗤笑:

“…顾大小姐弄个花瓶也带来?不怕沾了晦气?”

“…养女罢了,听说还一身旧伤…”

“…看着就晦气,老爷子居然忍了?”

林晚星的指尖在柔软垂坠的丝绒裙摆下猛地攥紧,指甲甚至隔着布料陷进了掌心的软肉里。她强迫自己低垂着头,视线盯着膝上被擦得锃亮的扶手刻花,好像那繁复的巴洛克线条就是唯一安全的岛屿,只是唇色又失了几分血色。

细碎的议论声如同苍蝇的嗡鸣,在空气里织成无形的网。直到一阵稍大的动静从门口方向传来。

周铭。

他换掉了那日来探望时的浅色西装,一身墨蓝色的丝绒礼服剪裁利落如刀锋,胸口别着一枚嵌着单颗方钻的铂金襟针,在吊灯下闪烁着冰冷傲慢的光芒。他手里端着一份印着暗金色家徽的火漆封套请柬,指节用力到微微泛白。而在他身后半步,一个穿着黑色立领管家服的灰发老者面沉如水,眼神锐利如鹰隼,捧着一个盖着深红色绒布的木托盘——那形状大小,像极了一个嵌着传世珍宝的首饰盒。他正是顾老爷子心腹,顾家大管家,老莫。他的目光像淬了冰的探针,越过人群,精准地扎在角落里那片烟灰蓝的脆弱身影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施压。

周铭的脚步如同标尺丈量过,径直穿过或谄媚或观望的人群,最终停在主位前方三步。

“承欢姐,”他脸上挤出一个公式化的微笑,略欠了欠身,将那封印着火漆的家宴请柬轻轻放在苏冉手肘旁冰凉的白色大理石桌面上,发出轻微一声响。“下周,君庭顶楼,家宴。”他的声线甚至故意放得柔和了些许,“父亲特意请了江南阁的师傅……”

他话未说完。苏冉甚至连眼尾的余光都未曾吝啬地扫过那枚华而不实的请柬。她的手指正捏着雕花水晶杯细长的脚,杯子里的纯净水折射出水晶的清冷光芒。她只是微微转动了一下杯身,对着身侧空置杯碟旁一碟刚端上来的、切得过于细小的法式糕点。

她的目光终于抬起来了一点,越过周铭的肩,落在他身后老莫手中那个被红绒布覆盖的托盘上。她眼神里没有疑问,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带着薄薄冰凌的冷嘲。

老莫面无表情,甚至微欠了欠身,如同上贡般将那托盘向着主位方向送前一步,在距离桌面十公分处稳稳托住。另一只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极具仪式感的沉重,掀开了那深红色的绒布一角——

没有光华流转的珠宝。

没有价值连城的契约。

甚至连一张支票都没有。

绒布下,安静地躺着另一份请柬。

同样的规格,同样的暗金家徽火漆,唯独纸页边缘微微泛黄,带着岁月沉积的沉旧感。像一个被遗忘了很久、却又被特意翻找出来的旧物。

“老爷子说,”老莫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如同钝器敲打在场所有人的神经,每一个字都淬着寒冰,“晚星小姐也是顾家的人。这家族联姻大礼,自然也有她的位置。旧年封存的一份,刚刚才翻出来,还请晚星小姐……莫要嫌弃。”他的目光精准地射向角落里的林晚星,如同法官宣读判决书。那句“莫要嫌弃”如同裹着蜜糖的砒霜,每一个字都砸在人心坎上。

“嗡——!” 厅堂内瞬间爆开压抑不住的吸气声!

所有人的视线如利刃般瞬间聚焦在那把孤零零的椅子上!旧请柬?!给一个才接回来几个月、还是顶着个“养女”身份的女孩?!这意思……简直是把顾家骨血未干的生肉扔进狼群!那几道原本只是隐晦的不屑目光瞬间变得赤裸裸的、如同看一件被拍卖的货品!看好戏的、鄙夷的、幸灾乐祸的……

林晚星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冰冷的毒蛇勒住了喉咙!那层用来抵御外界强撑的薄壳瞬间被刺穿!巨大的羞辱和冰冷的恐惧让她脸色煞白如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动,指甲死死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却比不上那道如同看垃圾般目光带来的万分之一!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老莫那张刻板森冷的脸和那两张触目惊心的请柬!身体每一寸骨头都尖叫着要逃离!椅子坚硬的边缘硌着她单薄的脊骨,像是一把冰冷的铡刀!

就在那股汹涌的窒息感要将林晚星彻底吞没的瞬间!

砰!

一声沉重的闷响!几乎震碎了空气的粘稠!

苏冉手中的水晶水杯猛地磕回雪白的大理石桌面!不是轻放,是砸!力道之大,杯底和坚硬的石面相撞,发出刺耳的震颤!杯体内部的水剧烈摇晃,几乎要泼洒出来!

巨大的动静瞬间扼住了所有人的呼吸!整个小厅落针可闻!连周铭脸上的假笑都僵死当场!老莫掀着红绒布的手都停在空中!

苏冉的手没有离开那只几乎炸裂的水杯。

她的另一只手——那只一直随意搭在桌沿的手——却如同出鞘的寒刃!动若雷霆!

不是拍案,不是摔杯。

她在水晶杯砸响、全场惊骇僵死的瞬间!那只空闲的手猛地探出!精准无比地、带着一股摧枯拉朽的力量!一把抓住了老莫手中托盘上那两份——安静躺着的、崭新的、代表着家族意志和肮脏交易的——请柬!

深红色的厚实纸张在她手中被紧攥成皱巴巴的废纸团!

下一秒!

在所有人惊恐的目光注视下!那只攥着请柬团的手!没有任何迟滞!带着一股碾碎一切的暴怒!悍然挥落!

唰啦——嗤!

尖锐的撕裂声混杂着令人牙酸的闷响!

崭新的火漆封套请柬被硬生生撕成两半!飞溅的火漆碎片如同破碎的尊严!皱巴巴的厚纸团被狠狠地砸进了旁边那盘价值不菲、摆盘精美如同微型艺术品的法式细糕里!

深红色的纸屑混着昂贵的浅色奶油!飞溅上雪白的桌布!奶油喷了周铭半个袖子和手臂!墨蓝色丝绒瞬间变得肮脏不堪!一块沾着红纸屑的糕点甚至弹跳起来,砸在他僵硬的嘴角!

而那另一份被老莫特意强调过的、带着羞辱意味的“旧请柬”……则被苏冉那只如同铁钳般的手,连带着整个托盘底部都被带歪!厚重的请柬纸页猛地拍在老莫托盘的边缘!

噗!哒哒哒——

杯碟撞击!托盘上的骨瓷咖啡杯倾倒!冒着滚烫热气的、深褐色的液体全部泼在了那本代表“位置”的旧请柬上!深褐色的污渍如同丑陋的疮疤瞬间在古旧泛黄的纸页上蔓延开来!滚烫的咖啡溅落在老莫一丝不苟的黑色立领管家服袖口!

浓郁的黑咖啡气息瞬间压过了香水和香料的甜腻!

死寂!

绝对的死寂!如同真空降临!只有咖啡汁液滴滴答答落在大理石地面上清脆的回响!

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咒!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片狼藉!看着周铭墨蓝丝绒上的奶油污迹!看着老莫袖口的咖啡烫痕!看着那深褐色液体里泡着的、象征“位置”的、正被迅速摧毁的“资格”!

苏冉在这一切发生的瞬间,已经站起了身!

她甚至没有看一眼那两个如同被钉在原地的耻辱雕塑!

她只是猛地转过身,两步便跨到了那排如同摆设的丝绒高背椅前。

林晚星在巨大的惊吓中猛地抬起头,撞进一双如同燃烧着千年寒冰、却又沉淀着熔岩般风暴的眸子里!那双眼睛里此刻没有半分温柔和戏谑,只剩下一种要把所有试图染指她珍宝的脏东西彻底焚尽的、绝对冷酷的暴戾!

“啪!”

那只刚刚才砸过杯、撕过请柬的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强悍力道,猛地覆盖住了林晚星还死死攥着裙摆、掐进掌心的那只冰冷的手!

温热的、带着强劲力量和尚未平复怒意的灼烫体温!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覆盖了冰层!

然后——

苏冉的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她手腕猛地发力!力量大到甚至让林晚星纤细的手腕瞬间被拽离了扶手椅的支撑!身体毫无防备地离开了椅背的禁锢!

哗——

椅背高耸的丝绒椅垫发出巨大刺耳的摩擦声!椅子被巨大的力量带得向后猛烈滑动了一小段距离!

林晚星甚至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身体已经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巨力扯得向前踉跄半步!随即落入一个带着冷冽雪松香气和滚烫怒气的怀抱!温热的、坚韧的身体瞬间取代了冰冷坚硬的椅背,成为了她背后唯一的支撑!

苏冉的手臂圈过林晚星的肩背,不是拥抱,更像是一个不容置疑的、强硬的保护与控制的姿态!她的力量巨大,几乎将她整个身体重量和那份巨大的恐慌都强硬地压向自己!林晚星的后背被苏冉温热的胸膛完全贴住,甚至能感受到那胸腔深处尚未平息的剧烈心跳和压抑的火焰!

苏冉低下头,鼻尖几乎蹭过林晚星耳廓旁湿漉漉的鬓角,灼热的气息带着一种宣告般的重量,砸在她因惊恐而失温的耳膜上:

“星星怕凉。”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清晰地穿透了整个死寂一片、如同坟场般的西厅小宴会厅!带着一种碾压一切的、不容置疑的荒谬绝伦!

“……这破石头椅子,冰得扎手!”

话音落下的瞬间!

苏冉圈着林晚星的手臂猛地收拢!带着怀中这具单薄的、还在细微颤抖的身体!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再看一眼身后那片混乱的狼藉和那一张张因惊骇而扭曲的脸!迈开脚步,步伐坚定、沉重如同拓印!一步!一步!带着身后那片粘稠惊悚的空气,朝着敞开的大门!朝着门外那片真正洒满阳光的花园!

她的背影挺拔如山,深色西装如同战袍。林晚星几乎是被她半揽半挟持着、脚步踉跄地被动拖行。少女苍白的脸颊被迫紧贴着苏冉深色西装的挺括肩线,纤细的手腕被那只灼烫的手死死攥着,挣脱不得。身后,那扇沉重的雕花门框内,是凝固的惊骇和一片粘腻狼藉的奶油咖啡渣滓。

门外阳光刺眼,春风裹挟着真实的草叶气息席卷而来。

苏冉的脚步停在老宅门廊的廊柱阴影下。她甚至不需要等待安迪。因为就在她们踏出那扇象征着权力与腐朽大门的同一时刻——

一辆线条流畅冷硬的黑色跑车如同蛰伏的猛兽,猛地撕破老宅门前的凝滞空气,稳稳地刹停在数步之外!

车门如同羽翼向上扬起!副驾驶位上,安迪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如同冰山,膝盖上稳稳放着一台已经打开的定制超薄笔记本。

苏冉松开圈在林晚星肩上的手臂。力道一撤,林晚星踉跄一步,下意识地想扶住廊柱站稳。那只刚刚被她灼烫手掌攥过的手腕,如同被烙铁烫过般残留着巨大的存在感。

苏冉却没有再握她的手。

她只是伸出两根手指——修长、干净、骨节分明、没有任何饰物——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精准无比的掌控力,捻住了林晚星那只手腕的袖口边缘。

捻住的是那片烟灰蓝色丝绒的褶皱。动作轻得像捻起一片薄雪,却又带着不容挣脱的意志,轻轻一引。

林晚星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被那微妙的力量牵引着,挪向了开敞的副驾驶车门方向。

她几乎是被苏冉用两根手指捻着衣袖的力道,如同设定好角度的提线木偶,无声地塞进了车里冰冷的真皮座椅里!后背撞上冰冷的椅背,带来瞬间的回神!

安迪几乎在同时合上了膝盖上的笔记本,动作快得如同预设好的机器,将旁边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深蓝色硬壳文件夹,从开着的车窗缝隙里,精准地塞进了匆匆追出门外、试图挽回些什么的老莫管家怀里!文件夹封面上用加粗黑体清晰地印着:

「「星欢」餐饮企业管理有限公司——独立法人股权结构书(控股90%)」

“啪嗒!”

轻响中,安迪按下了跑车的车窗控制按钮。深色玻璃迅速升起,隔绝了老莫惊愕铁青的脸,隔绝了那栋巨大而腐朽的牢笼,也隔绝了所有窥探的目光。

世界瞬间被隔绝在车窗外。

车内空间狭小密闭,只剩下顶级皮革、清冽雪松香氛和一种奇异的、紧绷的沉寂。林晚星僵硬地靠着冰冷的椅背,心脏在胸腔里撞击耳膜,手腕被捻过袖口的触感依旧清晰,仿佛还残留着那带着怒火余温的力道。

苏冉绕过车头,拉开驾驶座的车门坐了进去。她没有立刻发动引擎。真皮方向盘在她手指下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她甚至没有系安全带。

侧过身。她的脸在窗外斜射进来的、被玻璃染成深色的光线下,五官轮廓被切割得如同雕塑,锋利异常。深邃的目光落在林晚星有些失焦的脸上。

然后,她伸出手。

那只刚刚才砸了杯、撕了请柬、捻了衣袖的手。此刻,指节舒展。

没有落向林晚星颤抖的手腕。

没有触碰她残留着羞耻红晕的脸颊。

她的目标,是林晚星裙摆下方、因坐姿而滑落在真皮座椅上、如同蒙尘花瓣般蜷曲着的一只——赤着的足。

纤细的脚踝在深色皮椅的映衬下白得晃眼。足弓瘦长,脚背肌肤薄得能看见下面淡青色的血管,脚趾因为车内空调的微凉而微微蜷缩着。

苏冉的指尖带着车内空调微凉的触感,轻巧地落在了那小巧的脚腕内侧。

不是抚摸。

不是安抚。

她的手指如同把玩一件新到手的瓷器玩具,极其自然地、带着些许好奇的审视意味,用指腹轻轻划过那片冰凉光滑的脚腕内侧皮肤。

动作舒缓,如同测量最精密的尺寸。

目光沉静,如同匠人在寻找下笔的点。

林晚星猛地倒抽一口凉气!身体如同被电流击中!骤然紧绷!那只脚趾瞬间蜷缩得如同握紧的拳头!一股巨大的战栗从尾椎骨顺着脊椎疯狂上窜!她的脸颊猛地扭向车窗外!试图躲避这过于侵略性的触碰!

就在林晚星扭开脸的瞬间——

啪嗒。

一声极轻微的卡扣响声。

苏冉那只在脚腕内侧丈量流连的手,极其自然地滑向了旁边车门内侧的控制面板。按下了座椅电热加热的按钮。

橘黄色的指示灯无声亮起。

如同信号灯。

真皮座椅细微的加热元件开始缓慢地散发热量。

“先暖着。” 苏冉的声音打破了沉寂,语气平静得听不出情绪,仿佛刚才老宅厅堂里掀桌子砸人的不是她。仿佛给一只冰凉的脚开启座椅加热,是再自然不过的晨间准备程序。

她的目光终于从那只依旧紧绷蜷曲的脚上移开,重新落回前方。黑色的方向盘如同船舵,被她的手指轻松掌控。同时,另一只手摸上了冰冷的档位杆,动作流畅地切向后挡。

低沉的引擎咆哮声在车内狭小空间嗡鸣,如同猛兽苏醒前的低沉呼吸。

她的目光扫过后视镜里林晚星依旧僵硬的侧脸线条,和那只因为骤然加温而愈发显得突兀无助、蜷缩在加热皮椅上的赤足,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个近乎消失的弧度:

“带你去看看铺子。”

“星…欢……”

车窗外飞驰而过的城市光影明明灭灭地打在林晚星苍白的脸颊上。这个从冰冷喉咙艰难挤出的名字碎片,如同试探着念出一个陌生的魔咒。

苏冉的食指指节有节奏地、极其笃定地敲击了一下光滑的木纹方向盘边缘。

“嗯。糖罐子。”

她的唇线在光影中抿直,侧脸轮廓深邃而坚定,如同淬火归鞘的利刃。引擎的声浪将最后两个字的尾音吞没在速度的流线里。

城市霓虹如同流星向后飞逝,车轮碾过夜色初生的街道,载着一对名字写在同一张执照纸上的人,奔向那个尚未点亮招牌的崭新战场。旧世界的泥泞与金粉被疾驰的车轮甩在身后,前方,只有还未亮起的霓虹灯牌,等待着在黑暗中划开一道名为“星欢”的银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