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的日子来得很快。粟米沉甸甸地压弯了穗子,土豆在土里鼓出圆滚滚的肚皮,部族的晒谷场上堆满了金黄的谷物,空气中飘着谷物特有的清香,混着盐母洞吹来的咸涩风,成了黑石岭最后的暖意。
我和汉子们忙着收割,蒙小玉带着女人们在场上脱粒,阿禾则领着孩子们捡拾掉落的谷粒,谁都没提离开的事,却都在默默做着准备。兽皮被鞣制成厚实的行囊,草药被晒干收进陶罐,连盐母洞的盐都装了满满几十袋,仿佛要把整个黑石岭的家当都打包带走。
族长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都在盐母洞附近转悠,手里拿着张泛黄的羊皮纸,上面画着密密麻麻的线条——是星父留下的秘道图。我偶尔过去帮忙,看到他对着图上的某一处叹气,眼里的不舍像晒谷场上的谷壳,扬也扬不去。
“这秘道……怕是不好走。”这天傍晚,族长把我叫到他的木屋,指着图上的一段标注,“这里有处暗河,水流急得很,当年你爹勘探时,差点被冲走。”
我看着那段用朱砂标出的河道,长度足有半里地,旁边写着“水下石笋,需屏息而过”。光是想想在漆黑的暗河里憋气穿行,还要避开锋利的石笋,就让人头皮发麻。
“部族的老人和孩子……怕是熬不住。”我低声说。
族长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油布包,递给我:“这是你爹当年留下的,说是万一走秘道,或许能用得上。”
打开油布,里面是个掏空的葫芦,塞着几块打火石和一小捆浸透松脂的麻线,还有个用兽骨磨成的哨子,和我手里的铜哨很像,只是上面刻的不是“令”字,而是只狐狸。
“这哨子……”
“是唤鱼哨。”族长解释道,“暗河里有种盲鱼,怕这哨子的声音,能替咱们清出条水路。你爹当年就是靠它,才平安过了暗河。”
我捏着那枚骨哨,指尖能摸到上面光滑的磨痕,仿佛能感受到星父当年握着它时的温度。十年前,他或许就预见到了今天,才把这些东西一点点备下。
“秘道的入口,在盐母洞最深处的石壁后。”族长指着图上的终点,“得用你手里的铜哨才能打开,是你爹设的机关。”
我握紧怀里的铜哨,忽然觉得这枚小小的金属物件,沉甸甸的像块石头——它不仅能打开盐母洞的石门,还藏着黑石岭最后的生路。
就在这时,阿禾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手里举着块染血的布料:“族长!姐夫!山外……山外来了好多官差!拿着刀,还带着火炮!”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还是来了。
族长脸色一变,把羊皮纸往我怀里一塞:“快!召集所有人,去盐母洞!我去拖延时间!”
“族长!”我想拉住他,却被他甩开。
“别管我!”他瞪着眼睛,声音里带着股决绝,“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替你们挡一阵!记住,一定要带着部族的人活下去!”
说完,他抓起墙上的弯刀,快步走出木屋,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却挺得笔直。
我咬了咬牙,转身冲出木屋,吹响了召集的号角。低沉的号声在黑石岭回荡,正在晒谷场忙碌的人们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脸上露出惊惶,却很快镇定下来——这些日子的准备,让他们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往盐母洞走!快!”我大喊着,帮蒙小玉背起装满草药的行囊,又抱起一个吓得哭起来的孩子。
蒙小玉紧紧跟在我身边,手里握着那把星父留下的骨刀,眼神坚定:“别担心,我能照顾好自己。”
人群朝着盐母洞的方向移动,脚步急促却不慌乱。女人们扶着老人,男人们拿着弓箭断后,孩子们被护在中间,谁都没说话,只有急促的呼吸声和脚步声,在寂静的山林里格外清晰。
快到盐母洞时,身后传来“轰隆”一声巨响,紧接着是哭喊和厮杀声。我回头望去,只见族长的木屋方向燃起了熊熊大火,火炮的浓烟滚滚升起,遮黑了半边天。
“族长……”蒙小玉的声音带着哽咽。
我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走!别回头!”
我们冲进盐母洞,我立刻拿出铜哨,对着石门后的石壁吹响。尖锐的哨声在洞里回荡,只听“咔嚓”一声,石壁缓缓移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窄缝,里面漆黑一片,隐约能听到水流声。
“快进去!”我率先钻进窄缝,点燃松脂麻线,火光瞬间照亮了前方的通道——是条仅够两人并行的石道,两旁的岩壁湿漉漉的,长满了青苔。
人们依次钻进窄缝,阿禾最后一个进来,手里还拖着个受伤的汉子:“是李叔,他被官差的箭射伤了!”
我连忙接过李叔,让蒙小玉给他包扎伤口。就在这时,洞外传来了官差的怒吼声和脚步声。
“快关石门!”我大喊着,又吹响铜哨。
石壁开始缓缓合上,就在即将闭合的瞬间,一道白影猛地窜了进来,是那只白狐!它身上沾着血,左前腿的旧伤似乎又裂开了,一瘸一拐地跑到我脚边,对着洞外低吼。
“砰!”
石门彻底合上,隔绝了外面的厮杀声和火炮声。洞里只剩下松脂燃烧的噼啪声,还有人们压抑的哭泣声。
我蹲下身,检查白狐的伤口,它却用头蹭了蹭我的手心,然后叼起地上的唤鱼哨,往通道深处跑去。
“它是在给我们带路。”蒙小玉轻声说。
我点点头,举起火把:“跟上它。”
石道蜿蜒曲折,越往里走越潮湿,水流声也越来越响。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忽然开阔起来,出现一个地下溶洞,洞中央是条漆黑的暗河,水流湍急,撞击着岸边的岩石,发出“哗哗”的声响。
白狐站在岸边,对着暗河吹响了唤鱼哨。尖锐的哨声在溶洞里回荡,暗河里很快传来一阵“扑腾”声,像是有无数鱼群在逃窜。
“可以过去了。”我深吸一口气,第一个跳进暗河。河水冰冷刺骨,刚没过胸口,脚下的石头湿滑难行。我举着火把,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白狐紧跟在我身边,时不时用头推我一下,提醒我避开水下的石笋。
蒙小玉背着受伤的李叔,紧跟在我身后。女人们把孩子背在身上,男人们则互相搀扶着,一步步蹚过暗河。火把的光芒在水面上晃动,映出一张张坚毅的脸。
走到暗河中央时,水流忽然变得湍急,我脚下一滑,差点被冲走。白狐猛地咬住我的衣角,拼命往后拉。就在这时,一块松动的石头从头顶落下,我下意识地护住头,白狐却扑了过来,用身体挡住了那块石头!
“白狐!”我惊呼一声,接住它软软的身体。
它的嘴角流出鲜血,琥珀色的眼睛看着我,轻轻眨了眨,然后永远地闭上了。
“不……”我紧紧抱着它,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这条默默守护了两代人的狐狸,最终还是用生命,为我们挡住了致命的危险。
“姐夫,快走吧!”阿禾在后面喊道,“水流越来越急了!”
我咬了咬牙,把白狐的尸体放进一个干燥的布包,背在身上。“白狐,我们带你一起走。”
我重新举起火把,加快脚步往前走。或许是白狐的守护起了作用,剩下的路程异常顺利,我们很快就过了暗河,踏上了对岸的石道。
又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丝光亮。我们加快脚步,跑出石道,发现自己站在一处陡峭的山壁上,下面是条蜿蜒的河流,远处是连绵的青山,再也看不到黑石岭的影子。
“我们……出来了。”蒙小玉看着远方,声音里带着茫然和释然。
人们纷纷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看着眼前陌生的风景,谁都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我背着白狐的尸体,走到崖边,望着黑石岭的方向,那里已经被群山挡住,再也看不见。族长、被烧毁的木屋、晒谷场的谷物、盐母洞的盐晶……还有那只总在崖边蹲着的白狐,都成了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往南走。”我转过身,看着眼前的人们,“南边有大片的森林和河流,能养活我们。”
蒙小玉走到我身边,握住我的手:“好,往南走。”
“往南走!”汉子们纷纷站起身,眼里重新燃起了希望。
孩子们也停止了哭泣,好奇地看着远方的河流。
我最后看了一眼黑石岭的方向,然后转过身,和蒙小玉一起,带着部族的人,朝着南边的青山走去。白狐的尸体在背上轻轻晃动,像是在为我们指引方向。
前路或许依旧坎坷,但只要我们在一起,只要心里还记着黑石岭的烟火,就一定能找到新的家园。
因为我们是黑石岭的人,是能在绝境中开出花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