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的金光，依旧。
它泼洒下来，滚过云雾翻涌的穹顶，落在脚下这片据说能涤荡尘心的白玉砖石上。光很亮，亮得刺眼，镀满了周遭的一切：雕梁画栋的庙宇廊檐，仙鹤振翅划开的流云，甚至空气中飘荡的细碎尘埃。可落在沙悟净眼底，却是冷的。
彻骨的冷。
这光，再辉煌万丈，也照不进他那副沉重、僵硬、仿佛背负了整个流沙河淤泥的身躯。第九次了，灵山脚下。他肩上的担子，早已不再是肉眼可见的行李卷儿那么简单——那是九世轮回熔铸的无形枷锁，是无穷无尽的“劫难”积分条压在背脊，是每次被推出去当替罪羊或情绪篓子后留下的、早已板结发硬、连疼痛都已麻木的精神痂块。
沙悟净（或者说，曾经是天庭卷帘大将的那个沙悟净，现在连他自己都常常觉得那是个陌生又模糊的名字），如同被焊死在原地的一尊青铜塑像。只有眼珠子，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扫过身前几步开外的几个人影。取经项目组，第十次重组上线。
团队情绪垃圾桶？不，他觉得自己早已不是桶了。桶也有装满清空的时候。他是填不满的深渊，是无休止循环的处理器，专门对付那些名为“劫难”、实为冗余信息和内耗冲突的垃圾文件。
唐三藏——第十世，简称唐十。这称呼像某种序列号标签，提醒着这一切不过是一轮又一轮设定好的程序启动。他笔直地站着，面朝云雾缭绕中金光最为炽烈的方向，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那姿态无可挑剔，纯然的虔诚。可沙悟净分明看到，唐十那年轻的侧脸上，一丝细微的、近乎涟漪的疑惑快速掠过，快得几乎抓不住。也许只是被这无处不在的金光晃花了眼？又或者……一丝来自灵魂深处的、对这无尽重复开局的、自己都未察觉的茫然？就像电脑卡顿重启时，偶尔闪过的那个意义不明的错误弹窗。
孙悟空离唐十稍远。那根能捅破天的棒子，在他手中成了个不安分的玩具。他百无聊赖地将那金属巨物在掌中、指间、甚至小臂上飞快地翻滚抛接，带起沉闷又令人心悸的呼啸气浪。每一次翻滚都显得那么多余又耗费能量，金色的猴毛在动作间微微炸开。他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厌倦和不耐烦，金红色的眼睛偶尔瞥向灵山深处，又飞快地移开，那眼神像是被金箔包裹的毒刺，戳向任何敢于阻挡他“任务清单”的东西——无论妖魔还是……这该死的流程。“妖精？凑数的玩意儿罢了！打？给这帮神仙刷那破KPI考核单？嘿！”沙悟净仿佛“听”到了他心底那声不屑的嗤笑。战斗的激情早已在数不清的重复通关和指标压迫下磨成了尖锐的粉尘。高效？对猴子而言，砸碎比任何繁复的流程都直接有效，可惜，天庭的条条框框像金箍一样勒得他只能憋屈地表演。
猪八戒找了个角落，整个身子像团巨大的、放弃治疗的软泥，就那么塌了下去。宽厚的背脊抵着冰凉、光洁的白玉柱子，震天的鼾声几乎就要破口而出。只是偶尔，那眯缝的眼缝里会闪过一丝混浊的光，不是看灵山，也不是看师父兄弟。他那巨大的蒲扇耳朵微微抖动，似乎在“计算”着什么。是流沙河到高老庄的实际直线距离（扣除违规被罚传送扣掉的里程点数）？还是盘算着在哪个服务站多磨蹭一会儿，能触发某个不影响主线但又满足最低工时要求的后勤支线任务，好躲开下一场可能让他“信用评级”再次掉线的“硬仗”？“冤枉路……走不完的冤枉路……”那带着浓厚鼻音、含混不清的抱怨，像陈腐沼泽里冒出的气泡，懒洋洋飘荡，却又沉沉地黏在每个人耳蜗里。效率？在八戒的字典里，约等于用最少力气换取打卡成功。
死气沉沉。
这个念头如同流沙河底最沉的水草，牢牢缠住沙悟净的心。每一次重启，这沉寂就加深一层，像反复刷漆的棺材板，越来越厚实，越来越窒息。空气黏稠得如同熔化的铅液，吸一口，肺腑都在抽痛。灵山的恢弘与神圣，此刻只成了巨大、空洞又毫无温度的布景板。所谓的十世轮回，十次救赎？哈，一个巨大的系统BUG，一个卡死在登录页面的诅咒程序。
疲惫？早已超越生理的极限，渗透进灵魂每一个曾经被叫做“卷帘大将”或“沙悟净”的分子里。像深空卫星的冗余内存，一遍遍写入无意义指令被格式化，早已无法理解何谓“运行活力”。绝望？那也不是新鲜词汇了。当第一个十世轮回在“通关数据校验失败”的红光中灰飞烟灭，这个词就钉在了意识深处。第九次重来，不过是绝望的无限次方开平方，最终无限趋近于一种存在本身的状态：麻木的绝望，或者绝望的麻木。
视线，开始不受控制地晃动、模糊。眼前的金光、白砖、停滞的团队，像信号不良的老旧显像管，画面疯狂地扭曲、碎裂、闪烁。这不是眼花，是记忆的缓存区终于爆满，第九世的数据碎片强制弹出，狠狠撞入此刻的视觉神经。
碎片一：【黑风袈裟】
地点：黑风山外围临时停靠点（版本号：西游V9.0）
观音刚走，项目汇报会议似乎“圆满结束”，大家脸上残留着完成阶段性KPI后公式化的轻松假笑。沙悟净如往常，仔细检查行囊。行李卷？没问题。通关文牒？没丢。白马状态？显示“轻度疲劳”但可维持正常航速。
问题出在第三根檀香燃尽时。
“老沙！师父的锦襕袈裟呢？怎么不见了！”孙悟空的声音尖利得像系统警报，金箍棒重重顿地，震得小庙的地基都跟着哆嗦。
沙悟净一愣，脑中飞速调取物品流转记录：昨晚唐十亲自检查后收好，放入专用法宝“玲珑宝袋”（天庭物资管理所配发，自带神识绑定和防盗符文），由他沙悟净负责日常背负保管。
他第一时间摸向自己的脊背——空的！
“不可能！我一直背着……”反驳的话没说完，猪八戒滚圆的身体凑近，油腻腻的脸上一副痛心疾首，声音不大，刚好让所有人，包括飘来察看情况的当地土地听到：“哎呀！沙师弟！昨晚不是你负责最后清点归置吗？我就说你看东西马虎！这宝袋肯定掉半路啦！啧啧啧，那可是如来佛祖亲赐的、写着这项目预算大单的首件重要物资呀……”
土地公的数据面板上立刻跳出黄色警报：【重要项目资产遗失，责任人：沙悟净（卷帘序列）】。
沙悟净喉咙发紧，想解释昨晚归置好宝袋后就没再动过。可八戒那张嘴，像最高级的公关舆论操控AI，已迅速锁定了叙事方向——重大资产保管事故。孙悟空只是冷冷扫了他一眼，眼神充满“废物，连这点小事都管不好”的鄙夷。师父唐十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默许了这场“定责”。
“袈裟遗失”任务失败的红叉砸下，系统日志记录：【第九世失败关键节点。直接责任人标记：后勤保障组-沙悟净。绩效点扣除，重启能耗增加15%，扣除工资条下一季度全部绩效奖励灵石。】沙悟净默默低头，接下了那张贴在额头的数据罚单，咽下所有辩白。他知道那个所谓“保管不当”的时间点，八戒正拉着土地公在角落里嘀嘀咕咕，手里把玩着几颗天庭通用的低级下品仙珠（土地公的“香火信仰点”收入）。
碎片二：【蒸笼操作】
地点：狮驼岭后勤中转站临时厨房（版本号：西游V7.2）
一场激战后（主要为孙悟空输出），大家筋疲力尽，需要快速补充灵力（吃顿饭）。临时厨房由猪八戒临时搭建（他主动请缨展示“生活技能”，试图提升综合评分）。一个巨大的、由芭蕉扇驱动火力的仿古式多层蒸笼架在临时灶上。
“看老猪的手艺！蒸点馒头包子，保证又软又香！”八戒拍着胸脯，自信满满，将揉好的面点放入蒸笼，“沙师弟，你去打点清水来！准备点酱料！”
沙悟净应声去了附近的溪流。当他拎着打满的水囊和野果回来，尚未走到厨房范围，就听见一声凄厉的电子合成警报音——【环境温度严重超标！目标温度：120°C！检测到核心生物体急速失活！】紧接着是唐十痛苦的闷哼！
孙悟空反应快，一个纵身冲进临时厨房的热浪里。
下一秒，八戒满身面粉跑出来，慌里慌张：“哎呀我滴佛祖呀！这破蒸笼控制阀门失灵了！刚才卡住了下不去！一下子火力爆发了！烫死老猪了！”他一边嚷嚷，一边拍打自己身上冒烟的毛，极其狼狈。
蒸笼大开，唐十被孙悟空捞出，浑身皮肤红得吓人，嘴里冒着丝丝灵气（生命值HP大幅下降，触发紧急医疗模块）。
沙悟净冲上前想帮忙。
“沙和尚！不是让你看着点吗？！加水控温是打辅助的活儿！你打个水打那么慢，去哪摸鱼了？锅烧糊了都不知道？！”八戒立刻转头，所有的指控像机关枪一样精准扫射过来，唾沫星子和面粉一起飞溅，“我都快被烧熟了！师父险些被蒸熟！你这后勤保障怎么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