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阳光过分慷慨,泼洒在堆满速写本和凌乱画稿的矮几上,将铅笔勾勒的线条映照得格外清晰。
何清澜蜷在沙发深处,指尖捻着一页刚完成的漫画分镜稿,纸页沙沙作响。
画稿上,一个孤零零的小人儿坐在巨大的摩天轮顶端,沉默地望向脚下遥远、模糊的城市灯火。
稿费入账的提示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屏幕亮起,数字映入眼帘。
何清澜盯着那个数字,心头却掠过一丝无法言喻的空洞,像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挖走了。
大学肄业,从小时候有记忆起在福利院就有的梦想,拿到大学毕业证书,终究是落空了。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画稿上那个小人儿落寞的侧影,笔尖留下的墨痕,仿佛也染上了心底挥之不去的遗憾。
门铃叮咚一声,清脆地撕破了室内的寂静。
何清澜放下画稿,站起身时,膝盖关节隐隐发出一声轻微的抗议。
开门,陆云深站在楼道略显昏暗的光线里,挺拔的身影裹在休闲装中,像一株沉默的冷杉。
“清澜。”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稳。
“嗯,进来吧。”何清澜侧身让开,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
“刚煮了咖啡,你要吗?”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豆被研磨后浓郁的焦香。
陆云深走进来,目光习惯性地扫过这间被塞满了书籍画具、显得有些拥挤的小公寓,最终落在矮几上那堆散乱摊开的画稿上。
他没有立刻坐下,只是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无形中带来一种微妙的压迫感。
“最近…怎么样?”
“我那天说话太冲了,我去见过沈翊了。”
他问,视线依旧停留在那些画稿上,仿佛能从那些潦草的线条里解读出什么密码。
语气是惯常的客套,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疏离。
“老样子。”何清澜走向厨房料理台,拿起那个白色瓷杯,背对着他冲洗。
“画点东西,按时吃药,日子一天天过。”水流哗哗作响,掩盖了声线里可能存在的任何一丝颤抖。
咖啡壶里的液体深褐浓稠,散发出温暖苦涩的香气,她小心地注入杯中。
她把那杯冒着热气的咖啡递给陆云深。他接过去,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她的手背,那一点微凉的触感让何清澜的心脏猛地一缩。
陆云深端着杯子,象征性地啜饮了一小口,目光终于从画稿移开,落在她的脸上。
“脸色好像比上次好一点,确实比之前胖了一点了。”他评价道,语气平淡,听不出是陈述还是某种期望。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身体……没什么事吧?”
“沈医生上周刚来过,检查过了,”何清澜垂眼,盯着自己杯中深色的液体,咖啡表面倒映着天花板上吊灯模糊的光斑,“他说指标很稳,控制得很好。”
她下意识地强调着那个“稳”字,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蛰伏在骨髓深处的、名为“复发”的幽灵驱赶得更远一点。
陆云深点点头,似乎松了口气,但那点放松转瞬即逝,又被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疲惫覆盖。
“那就好。”他又喝了一口咖啡,这次喝得有点急,喉结滚动了一下。
接下来是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模糊车鸣,还有墙上挂钟秒针不疾不徐的滴答声,一下下,敲打着这凝固的空气。
“孟君子……”他忽然开口,声音很低,带着点沙哑的余音,目光沉甸甸地落在何清澜脸上,似乎在捕捉她任何一丝细微的反应,“我和她,彻底结束了。”
这个消息像一枚细小的针,轻轻扎了一下。
何清澜握着咖啡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杯壁传递着温热的触感,却驱不散心底骤然涌起的复杂情绪。
她强迫自己抬起头,迎向他的目光,试图在那片薄雾后面找到一些更清晰的东西——是释然?是痛苦?亦或只是单纯的告知?
她无法分辨。最终,她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下。
两人之间又陷入一阵更长久的沉默。陆云深似乎还想说什么,薄唇微微动了动,但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他低头看着杯中渐渐冷却的咖啡,浓密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何清澜安静地陪坐着,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杯沿,仿佛那是一个能给予她微小慰藉的圆。
墙上的挂钟不知疲倦地走着,终于,陆云深将几乎没怎么动的咖啡杯轻轻放在矮几上,杯底与玻璃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并不宽敞的客厅里显得有些局促。
“我……该走了。”他声音有些干涩。
“好。”何清澜也跟着站起来,将他送到门口。
陆云深的手握在门把手上,停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他的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孤寂和矛盾,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拉扯着。
最终,他只是低低地说了一句:“照顾好自己。”
然后拉开门,身影很快消失在楼道昏暗的光线里,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消失。
门关上,隔绝了外界。
何清澜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冰凉的地板上,将脸埋进膝盖。
刚才强撑的平静瞬间瓦解,一种混杂着心疼、愧疚和茫然无措的情绪汹涌地淹没上来。
客厅里还残留着他身上淡淡的冷冽气息,和他留下的那句“彻底结束了”。
不知过了多久,门铃再次响起,这次的声音温和而规律。
何清澜深吸一口气,用力抹了抹眼睛,才起身开门。
门外是沈翊,他穿着简单的衬衫长裤,手里提着一个便携医疗箱,脸上带着职业性的温和,但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关切,第一时间就落在了何清澜微红的眼眶和略显苍白的脸上。
“脸色不太好,”沈翊微微蹙眉,语气带着医生特有的不容置疑,“进去说。”
他熟门熟路地走进来,将医疗箱放在矮几旁的空位上。
目光扫过矮几上那两杯几乎没动的咖啡——一杯早已冷透,一杯还残留着些许温意。
沈翊没说什么,只是示意何清澜坐好。
“药按时吃了吗?这几天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一边拿出血压计,一边问着常规问题,动作利落而轻柔。
“都按时吃了,”何清澜配合地伸出手臂,声音带着一点刚平复下来的微哑。
“感觉还好,就是关节偶尔有点酸,还有……今天头有点沉。”
沈翊专注地测量着血压,他仔细听了心肺音,又检查了她的眼底和舌苔。
“血压正常,心肺音也清晰,”沈翊收起听诊器,语气缓和了些。
“有点疲劳过度了,情绪波动也会影响。关节酸痛的问题,我给你带了新的药膏,睡前揉开热敷一下。”他从医疗箱里拿出一个小药盒递过去。
“至于头疼,可能是精神紧张,放松点,按时休息就好。记住,情绪也是影响病情稳定的重要因素。”
“谢谢沈医生。”何清澜接过药盒,指尖冰凉。
沈翊将器械一样样收好,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何清澜。
他看着她低垂的眉眼,看着她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的手指,看着她周身弥漫着的那种挥之不去的沉重和……挣扎。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温和表象下锐利的穿透力。
“清澜,”他轻轻唤她的名字,“我还是想不明白。”
何清澜抬起头,撞进他镜片后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里。
“你明明还爱着他,”沈翊的语气很平静,没有指责,只有一种医生面对病人隐瞒病情的探究。
“为什么不告诉他当年的真相?为什么不告诉他,他母亲和伯母是怎么找上你,你当年离开,根本不是因为钱,也不是因为不爱了,而是因为……”
何清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她张了张嘴,想阻止沈翊继续说下去,却又觉得无力。
她避开沈翊的视线,目光落在陆云深留下的那个咖啡杯上,杯沿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模糊的唇印。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何清澜低下头,看着自己苍白的手背,上面还留着刚才测量血压时袖带勒出的浅浅红痕。
她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像是要吐出胸中所有的郁结和酸楚。
“沈翊,你不明白……”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孤寂。
“我是孤儿。”她抬起眼,目光没有焦点地投向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个充满消毒水味和绝望的过去。
“以前,我和云深感情最好的时候,我生病了。”她顿了顿,喉头有些发哽。
“那时候,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还能不能活下来。对我来说,18岁的陆云深,就是我的家人。有家人的感觉……很好。”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遥远而脆弱的温暖,转瞬即逝。
“可是,”她的语气陡然变得坚硬,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陆云深,他够惨了。从小被家族送来送去,像个物件一样……他看起来强硬,可我知道,他这里,”
她无意识地抬手,轻轻按在自己的心口位置,“很脆弱,很怕被抛弃。那会儿,我躺在病床上,看着天花板,想得最多的是,如果我死了,他怎么办?”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那个可能崩溃绝望的少年。
她的声音更低,也更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我宁愿他恨我一辈子。恨我贪钱,恨我薄情,恨我一声不响地消失……都好。也好过让他一辈子,因为我死了,而伤心难过。那种痛苦,我不想让他经历第二次。”
她的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苦涩的弧度,“这些……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后悔。”
她停顿了很久,久到沈翊以为她已经说完了。
然而,她的手指却更用力地绞紧了衣角,指节泛白,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浓重的愧疚。
“我就是……觉得对不起他。他一直不知道,有人曾经……那样怕失去他,怕到宁愿被他恨。”
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声音更低,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
“还有……对不起孟君子。虽然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分手,但我总觉得……我的回来,脱不了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