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最先撞进眼里的是院角围栏里的鸡鸭——老母鸡正低头啄着米,几只小鸭子扑腾着翅膀,把地上的碎草叶溅得乱飞。
院子不大,铺着青石板,靠东墙摆着两盆开得正艳的月季,花瓣上还沾着露水。正对着院门的是三间砖瓦房,墙面刷得干净,窗户上糊着的毛边纸透着暖光,门口挂着的蓝布门帘被风掀动了一角。
许嘉树快步上前掀开门帘,回头冲望舒笑:“进来吧,我家就这模样,比不上你家的大院,倒也清净。”说着指了指左右两间房,“那是我和爹娘的屋子,中间这屋既是客厅,也当饭厅用。”
话音刚落,里屋就传来个温和的女声:“嘉树回来啦?这位是……”一个系着围裙的妇人端着碗走出,看见望舒,眼里立刻堆起笑,“哎哟,是姑娘啊,快进来坐,我这汤刚炖好,正好尝尝!”许母手里的汤勺顿了顿,随即笑着把盛得满当当的汤碗递到我面前,热气裹着排骨的香气飘过来:“原来是这么回事!这孩子打小就爱管闲事,上次看见街坊大爷搬东西,也非要搭把手。”
她说着拍了拍许嘉树的胳膊,眼里满是疼惜又骄傲的神色:“不过这次做得对!姑娘你别怕,以后再遇上这种事,就喊他,他要是敢躲,我第一个骂他。”
许嘉树在旁边挠着头笑,耳尖有点红:“娘,说这些干啥。”
我捧着热汤碗,指尖暖融融的,轻声道:“多亏了嘉树,不然我今天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许母立刻接话:“谢啥呀,都是该做的!你快尝尝这汤,我炖了俩钟头,放了点玉米,看合不合你口味。”说着又往我碗里夹了块排骨,“多吃点,姑娘家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许母手里的筷子停了一下,随即又笑着往我碗里添了块玉米,语气里多了几分热络:“原来是萧大帅家的姑娘,难怪看着就端庄。之前总听嘉树说,萧家院子里那棵老槐树长得好,没想到今天能见到树主人。”
她擦了擦手,眼神柔和:“你别拘谨,咱们家虽普通,却也没那些讲究。大帅是做大事的人,你跟着他,定是受了不少教。”
许嘉树在旁边插了句:“娘,望舒可比我厉害,她还在学医术,说要治病救人呢。”
“哎哟,这可了不得了!”许母眼睛一亮,凑近了些,“姑娘心善,这年头肯学医救人的,都是好孩子。以后要是有啥需要帮忙的,尽管跟我们说,嘉树要是敢偷懒不帮你,你就告诉我。”
我捧着碗笑了,热汤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连带着心里也暖烘烘的:“伯母太客气了,我就是跟着先生学些皮毛,谈不上厉害。”
许母“哦”了一声,眼睛顿时亮了,放下筷子拍了下手:“是叫萧逸辰吧?我好像听隔壁老张提过,说军校里有个姓萧的小伙子,练操最刻苦,枪打得也准,原来是你辰哥!”
她转头拍了拍许嘉树的肩:“你看看人家,年纪轻轻就往正道上奔,你也多学学,别总抱着你的画夹瞎晃。”
许嘉树笑着应下来,又看向我:“你辰哥在哪个军校?说不定以后我去那边写生,还能碰见他。”
我点点头,扒了口饭:“他在北平军校,他上次信里说,每天要跑五公里,晚上还得背战术图,忙得很。”
许母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感慨:“当兵苦啊,不过像他这样的好小子,将来准能有大出息。等他回来了,你们可得来家里吃饭,我给你们炖只老母鸡补补。”
吃完饭后出门,院角的老母鸡已经回笼,只剩几只小鸭子还在青石板上慢悠悠踱步。许嘉树帮我撩开门帘,手里还攥着个纸包,塞到我手里:“这里面是我娘刚蒸的玉米糕,你路上饿了吃。”
我捏着温热的纸包,点点头:“今天谢谢伯母和你了,汤很好喝。”
他挠挠头笑,耳尖还带着点红:“谢啥,以后有空常来玩啊,我娘说还想跟你唠唠学医的事呢。”
正说着,巷口过来辆黄包车,我挥了挥手让车夫停住,转头对许嘉树道:“那我走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哎!”他应着,还站在门口没动,直到我坐上黄包车,帘子晃了晃,还能看见他站在院门口挥手的身影。车夫脚下一蹬,车轮碾过青石板,我低头摸了摸怀里的纸包,玉米的甜香混着刚才屋里的暖意,慢慢漫了满心。
我刚迈上萧家的石阶,就见玲儿攥着围裙角站在门口,眉头皱得紧紧的。听见我的脚步声,她快步迎上来,语气里带着点急:“小姐,你可算回来了!夫人刚才还问了好几遍,你这出去大半天,到底去哪了?”
我把怀里的医书往她手里递了递,笑着往院里走:“没走远,就去附近转了转,还见了个朋友。”
“朋友?”玲儿眼睛一下子睁大了,紧跟着我往里走,声音压得低了些,“小姐你在这儿还有朋友呀?我怎么从没听你说过?是哪家的姑娘还是先生?”
我回头看她一脸好奇的模样,忍不住逗她:“是位帮了我忙的先生,叫许嘉树,就住在隔壁巷子里。回头有空,再指给你看。”
玲儿立刻来了精神,帮我把外套挂好:“好啊好啊!那先生人怎么样?刚才夫人炖了银耳羹,说等你回来喝,我这就去给你热!”说着,脚步轻快地往厨房跑了。不一会玲儿就端来了银耳羹,小姐快趁热喝了,好。玲儿凑过来,手肘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眼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小姐,我可都听见了,那位许先生送你到门口呢。”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那……你还等萧少爷吗?
她的话像颗小石子,砸进我心里。那些模糊的片段忽然清晰起来
我攥着手里的银耳羹碗,指尖微微发紧,嘴角有点发涩:“也算……没真在一起过吧?就是以前闹着玩的话。”
玲儿撇撇嘴:“什么闹着玩呀,萧少爷走的时候,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样。”
我低下头,舀了勺银耳羹含在嘴里,甜意里却掺了点说不清的慌:“都过去这么久了,他在军校忙得很,说不定……早就忘了。”
话是这么说,可心里却忍不住晃过他信里的话——“再有一年,我就回来了”。玲儿凑得更近了,声音里满是笃定,手指还悄悄指了指我手腕上的银镯子:“小姐你就是嘴硬!萧少爷每次来信,开头问完老爷夫人,准要绕着弯子问你——问你医书看得怎么样,问你是不是还总忘了按时吃饭,这不就是想知道你近况嘛!”
她抓起我的手腕,轻轻碰了碰镯子,银链发出细碎的响:“还有这个!当年他帮你戴上的时候,脸都红了,说‘望舒戴着好看’,这话我听得清清楚楚!他要是忘了,能特意写信说一年后回来?指不定早就盼着这日子呢!”
我猛地把手抽回来,耳尖发烫,假装低头搅着碗里的银耳:“你小声点!什么盼不盼的,他是回来尽孝,跟我有什么关系。”
可心里那点慌却散不开了,辰哥信里的字迹、戴镯子时温热的指尖、还有那句“再有一年”,混在一起,像槐花蜜似的,甜得人有点发怔。小姐你喜欢萧少爷吗?我不知道开始我把他当成哥哥的。我手里的勺子顿在碗里,银耳羹的甜香好像突然淡了些。抬头看玲儿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我,才发现自己竟然愣了好一会儿。
“以前是真把他当哥哥的。”我轻轻搅着碗底,声音放得很轻。一些记忆开始浮现在眼前
那些画面明明很清晰,可一想到“喜欢”两个字,心里就乱糟糟的。
“可现在……”我咬了咬唇,说不出个究竟,“他写信说要回来,我会忍不住想,他会不会变了模样?
玲儿眨了眨眼,突然笑了:“小姐,你这就是喜欢啦!要是只当哥哥,哪会想这么多?”
我脸一热,赶紧把勺子塞进嘴里,含糊道:“别瞎说……”话没说完,却忍不住想起许嘉树今天送我时的笑脸,又想起辰哥信里的字迹,心里更乱了。
玲儿的声音刚落,我手里的碗就轻轻晃了一下,银耳羹洒出几滴在衣襟上。方才心里那点乱糟糟的甜意,瞬间被沉下去的酸意压了下去。
“是啊,我都忘了。”我抬手擦了擦衣襟上的水渍,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我爹还在牢里,一日没出来,我哪有心思想这些。”
指尖攥着桌布,布料的纹路硌得指腹发疼。以前总盼着爹能早点回家,盼着能再吃他做的糖糕,可现在连这点盼头都被日子磨得沉甸甸的。
玲儿见我脸色不对,赶紧放软了语气,伸手拍了拍我的背:“小姐,是我不好,我不该提这个。你别难过,说不定过些日子,先生就能出来了呢?”
我摇摇头,勉强扯出个笑:“没事,是我自己糊涂了。眼下先把医术学好,等以后有本事了,总能想办法救我爹。至于别的……等他出来再说吧。”
窗外的天慢慢暗下来,院里的老槐树影影绰绰地晃着,像极了我心里那些没着没落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