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宅邸中所有的焦灼、恐惧、不安与绝望都吸入肺中,然后缓缓地、沉重地吐出。再次睁开眼时,虽然眼眶依旧通红,泪痕未干,但那其中的混乱与恐慌已然褪去,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与一种异常澄澈坚定的悲悯所取代。

他松开了几乎要掐出血的手,双手缓缓合十,指尖因先前的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却异常稳定地结成了一个禅定印。周身那因为情绪剧烈波动而紊乱的气息开始以一种玄妙的方式急速收敛、平复,并非消失,而是转化为一种深沉、平和、却蕴含着巨大宏愿与坚定意志的力量,如同风暴过后深邃的海面。

最后,他重新看向床上气息微弱如游丝的奶奶,眼中充满了无尽的痛惜与一种超越个人情感的宏大愿力。他猛地抬头,看向手按剑柄、雷光隐现的张清源,声音因激动和急切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恳求:“张道长!请……请再给我一点时间!不要灭它!让我试试……让我试试以佛法化解这段因果!若它真是因我家族孽债而来,强行灭杀,怨念不消,因果不断,后患必将无穷!求诸位助我,暂且制住它,给我一个沟通、超度的机会!”

张清源握剑的手紧了紧,指节发白。他看着慧明眼中那近乎绝望的恳求与那份在此时显得尤为耀眼夺目的慈悲之光,又急速瞥了一眼床上生命力正飞速流逝的老人,权衡利弊,最终,桃木剑锵然归鞘,但那剑鞘之中依旧传来隐隐雷鸣。他沉声道,声音如同磐石:“好!慧明,我便信你一次,给你一炷香的时间。但若它暴起伤人,或你佛力不继、无法控制局面,我必以雷霆手段,即刻诛之,以确保生者无恙!” 他退后一步,周身璀璨的雷光向内收敛,化作一层细密的、不断闪烁的电弧覆盖体表,如同蓄势待发的九天雷霆,神识牢牢锁定那团因被干扰而更加狂躁翻腾的怨气,随时准备给予致命一击。

柳七娘挑了挑眉,红唇勾起一个复杂的弧度,似乎觉得这选择既迂腐得可笑又有点意思:“啧啧,小和尚倒是真真的慈悲心肠,竟想度化这等积年老怨。行,七娘我便发发善心,帮你暂时稳住老夫人的心脉元气,别让你这边度化还没个结果,人先一步魂归西天了,那这戏可就不好看了。”她摇曳着走到床边,纤纤玉指看似随意地弹动,几缕几乎看不见的、带着奇异药香的粉末悄无声息地融入老妇人的口鼻之间。那原本急剧衰败、几乎要断绝的气息,似乎被一股柔和的外力强行吊住,略微平缓了一丝,但依旧如同风中之烛,微弱不堪。

陈小玄立刻来了精神,仿佛接到了最重要的任务:“控制场面对吧?隔绝干扰?交给我!保证完成任务!”他迅速将那几个刻满符文的金属圆盘精准甩出,分别贴在房间四角以及老人床头,圆盘上的符文瞬间亮起幽蓝色的微光,彼此连接,形成一个淡蓝色的、略显稀薄却确实存在的能量力场,如同一个无形的罩子,暂时束缚和隔绝了怨气最剧烈的波动,使其难以瞬间爆发或向外逃逸,同时也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它对老人生命的直接汲取速度。“临时‘静滞力场’开启!能量读数稳定中……呃……就是耗能有点大,估计……大概能撑个一炷香!”他紧张地盯着平板上的数据流,额头见汗。

林薇深吸一口气,强忍着灵觉中被无数负面情绪疯狂冲击带来的恶心与眩晕感,踉跄着走到慧明身边,将一双冰凉颤抖的手轻轻放在他因全力运功而微微颤抖的背上,闭上眼,声音微弱却坚定:“慧明师傅……我帮你……我能感觉到它的情绪……很乱,很痛苦……我会把我感觉到的,尽可能清晰地告诉你……”她要以自身为桥梁,将感知到的恶鬼情绪碎片,传递给慧明,助他更好地理解怨灵执念的根源。

慧明感激地看了众人一眼,那目光中充满了托付与信任。随即,他不再犹豫,盘膝直接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双手庄严合十,将那串陪伴他多年的念珠慎重地置于膝上。他强迫自己摒弃所有杂念——对奶奶安危的焦虑、对过往因果的恐惧、对自身能力的怀疑——将全部的佛力、意志与精神高度凝聚起来,如同将万缕阳光聚焦于一点。

他开口,诵念的并非简单的静心咒,而是佛门中用于超度亡灵、化解累世冤结的《地藏菩萨本愿经》!初始声音不高,却每一个音节都庄严肃穆,清晰无比,带着无尽的悲悯与宏大的愿力,如同暮鼓晨钟,在这充满怨气的房间里回荡。随着经文响起,柔和而纯净的乳白色佛光自他合十的指尖、眉心、乃至周身毛孔缓缓流淌而出,如同山间溪流,潺潺而动,逐渐蔓延开来,将他周身笼罩。那佛光并不刺眼夺目,却带着一种温暖、安宁、慈悲、宽恕的力量,如同母亲的手,如同冬日的暖阳,缓缓地、坚定地向床榻方向、向那团狰狞的怨气笼罩而去。它的目标并非直接攻击、毁灭那怨气,而是试图将那纠缠在一起、痛苦不堪的两个灵魂——奶奶和那怨灵——一同轻柔地包裹起来,传达佛法慈悲解脱的真意。

那原本被力场暂时压制、却依旧剧烈翻腾、充满攻击性的怨气黑雾,在接触到这柔和却坚韧的乳白色佛光的刹那,猛地一滞,仿佛遇到了某种天敌克星,又像是极寒之冰遇到了温水,接触的边缘发出“滋滋”的、无声的能量消融声!黑雾中那张痛苦扭曲的女性面孔再次猛地浮现,发出更加尖锐狂暴的无声嘶嚎,充满了极致的抗拒与巨大的痛苦,仿佛这代表着慈悲与解脱的佛光,对它而言是另一种形式的灼烧与煎熬!怨气疯狂反扑,冲击着佛光,也冲击着慧明的心神!

慧明身形剧烈地一晃,脸色瞬间白得透明,额角青筋凸起,诵经的声音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超度并非易事,尤其是超度这种怨念极深、与生者因果纠缠极深、几乎化为地缚灵的亡灵,如同逆水行舟,不仅消耗巨大,更会直接承受怨灵所有的负面情绪冲击与怨念反噬!那冰冷的恨意、刻骨的委屈、无尽的孤独感如同冰锥般刺入他的识海!

那积攒了数十年的怨念,早已深入骨髓、缠结魂魄,岂是片刻佛法便能轻易化去?每一次,当慧明的佛光似乎将要触及那怨灵核心深处的一丝柔软时,源自往昔那冰冷井水与无尽黑暗中的彻骨恨意便会猛地反扑,如同最狂暴的浪潮,一次次将他勉力维持的慈悲愿力狠狠拍回!

第一次反复,发生在那口心头血的余晖即将散尽之时。怨灵核心中刚刚泛起的一丝茫然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为酷烈的怨毒,仿佛因这险些成功的度化而彻底激怒!黑雾猛地膨胀,无数狰狞鬼爪撕扯着佛光,直冲床上老人心脉!慧明如遭重击,身体剧烈后仰,诵经声戛然而止,几乎晕厥。

“冥顽不灵!”张清源厉喝一声,并指如剑,并未彻底出鞘的桃木剑铿然作响,一道细如发丝却璀璨刺目的紫色电芒自剑鞘缝隙中精准射出,如同雷神掷出的审判之矛,瞬间刺入黑雾最汹涌之处!

“嗤——啦!”

一声凄厉无比的尖啸震得人耳膜生疼。那狂暴的怨气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到,猛地收缩回去,翻腾不休,却暂时不敢再冲击老人。张清源脸色微微一白,呼吸略沉,精准控制雷力不伤及无辜,对他心神亦是极大负担。

“哎哟,可别这边刚压下去,那边就直接断气了。”柳七娘话音未落,玉指连弹,三枚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碧绿粉末精准地融入老人微微张开的嘴唇和鼻孔。老人原本因怨气冲击而再次骤降的体温和心跳,被一股强韧的药力生生拉住,维持在那微弱的平衡线上。柳七娘光洁的额角,第二滴汗珠滚落。

“力场过载!能量回路不稳定!”陈小玄怪叫一声,手中的平板电脑屏幕疯狂闪烁红光,一个金属圆盘甚至冒起了细微的青烟。他想也没想,抬手就用尽力气“啪啪”拍了两下那冒烟的圆盘,嘴里念叨着:“别歇菜啊哥们!再加把劲!”那圆盘上的符文一阵乱闪,竟真的又勉强稳定下来,只是发出的蓝光愈发黯淡,护罩也薄如蝉翼。

“它……更愤怒了……但……也有点……害怕……那道雷……”林薇蜷缩在慧明身后,声音断断续续,仿佛每一个字都伴随着冰冷的针刺感,“它觉得……我们都在骗它……都在帮……‘凶手’……”

第二次反复来得更加阴险。它不再试图直接冲击,而是化作无数缕极细的黑色丝线,如同跗骨之蛆,绕过佛光正面,试图从四面八方渗透进老人的七窍,要从内部彻底瓦解那本就微弱的生机。同时,一股强烈的心灵冲击直逼慧明,将那井中溺亡的冰冷、绝望与孤独感放大百倍,灌入他的识海!

慧明闷哼一声,周身佛光剧烈波动,脸色瞬间由白转青,诵经的声音带上了无法抑制的痛苦颤音,仿佛也要被那无尽的冰冷绝望所吞噬。

张清源目光一凝,这次他没有释放雷霆,而是猛地踏前一步,周身收敛的雷威轰然爆发!璀璨的电弧如同活物般在他体表游走跳跃,发出低沉却威严的轰鸣,一股至阳至刚、诛邪辟易的强大气场瞬间充斥整个房间!那无数试图渗透的怨气丝线如同遇到了无形的炽热壁垒,发出“滋滋”的灼烧声,惊恐地缩回。

柳七娘则是手腕一翻,指尖夹着数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快如闪电般刺入老人头顶和颈侧的几处大穴,针尾微微颤动,发出极轻微的嗡鸣,强行锁住那几乎要被阴气侵入崩毁的最后生机。她的脸色也第一次变得无比凝重,红唇紧抿。

陈小玄几乎把平板戳穿了,疯狂调整着参数:“频率干扰!对!试试这个!妈的这怨气还会变频率?!”他临时编写的算法似乎起了一点作用,力场护罩的波动稍微稳定了零点几秒,为他争取到了喘息之机。

林薇猛地抓住慧明的僧袍,指甲几乎掐进布料里,声音带着哭腔和极致的冰冷:“冷……好冷……井水……灌进来了……她不想一个人……要拉人陪着……”她传递来的,是怨灵最核心的恐惧与恶毒。

时间一点点流逝,香炉里那柱香已燃烧近半。慧明的诵经声依旧持续,却已不复最初的清朗圆润,变得沙哑、干涩,每一次发声都仿佛要撕裂喉咙,耗尽肺中所有的空气。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摇晃,支撑结印的双手颤抖得越来越厉害,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苍白。

额头上沁出的不再是细汗,而是大颗大颗的、混合着油渍和痛苦意味的汗珠,沿着他苍白的脸颊滚落,砸在衣襟上。那原本稳定蔓延的乳白色佛光,此刻也变得明灭不定,范围不仅未能扩大,反而在怨气一次次更猛烈的反扑下,被压缩回他周身三尺之内,如同风中残烛,摇曳欲熄。

床榻上,老人的气息并未因佛光笼罩而有明显好转,依旧微弱得几乎探察不到,每一次呼吸的间隔都长得令人窒息。柳七娘脸色凝重,不断弹入药粉,但吊命之术显然也已接近极限。

“力场能量仅剩百分之十五!怨灵冲击频率还在飙升!快撑不住了!”陈小玄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死命拍打着过热报警的平板,那淡蓝色的护罩剧烈闪烁,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崩溃。

林薇已经瘫软在慧明身后,脸色灰败,七窍甚至渗出了细微的血丝,传递来的情绪碎片变得支离破碎,充满了毁灭与疯狂的意味。“恨……全都毁灭……一起……死……”她无意识地呻吟着。

张清源一直如同石雕般矗立,眼神锐利如鹰隼,紧盯着场中局势。看到那半柱香即将燃尽,而慧明的佛光非但未能净化怨灵,反被逼得节节败退,老人生命迹象愈发微弱,他眼中最后一丝耐心终于耗尽。

“时间到了!”他低吼一声,声音如同寒冰炸裂,“慧明,你尽力了!此獠冥顽不灵,非佛法能度!再拖延下去,老夫人必死无疑!”

“锵——!”

桃木剑再次悍然出鞘,璀璨夺目的雷光瞬间爆发,照亮了整个房间,狂暴的雷霆之力凝聚于剑尖,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噼啪巨响。那毁灭性的气息让疯狂冲击力场的怨气都为之一顿!

张清源须发皆张,道袍无风自动,眼中雷芒电射,已锁定了怨气核心。他不再犹豫,手腕一抖,便要引动九天雷霆,行那诛灭之事!

“不——!再一瞬!只差一瞬!”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慧明仿佛被死亡的威胁和守护至亲的终极信念注入了最后的力量,发出一声嘶哑到极致的咆哮!他竟猛地咬破舌尖,一口饱含精纯佛力与生命本源的心头血喷在手中的念珠之上!

“嗡——!”

那串古朴的念珠瞬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金芒,如同一个小太阳在他手中诞生!慧明借助这自损根基、燃烧生命换来的短暂力量,将全部意志、所有对奶奶的不舍、对众生的悲悯、以及对解脱怨灵的宏愿,化作一个最简单、最直接、也最沉重的字,混合着滔天的佛力,轰向了那怨灵的核心意识:

“悟——!!!”

这不是攻击,而是最彻底的奉献与呼唤,是将他所领悟的佛法真谛、慈悲奥义,连同自己的生命感悟,毫无保留地呈现给对方!

金芒过处,那疯狂咆哮冲击的怨气猛地凝固了!

那张扭曲痛苦的鬼脸骤然定格,狂暴、怨恨、恶毒的神色如同冰面般出现裂纹。一丝茫然,一丝解脱,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极其缓慢地取代了那积累了数十年的刻骨怨毒……

成功了!

在这最后的、超越极限的奉献之下,那坚不可摧的怨念核心,终于被撼动,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却足以逆转乾坤的裂隙!

在林薇的桥梁作用和慧明自身佛力的引导下,他的精神仿佛触及到了一个冰冷、痛苦、充满无尽怨恨与委屈的意识核心。一幕幕破碎的画面和强烈的情感冲击涌入他的脑海——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日,年轻的奶奶(或许是小姐时的奶奶)与另一位年纪相仿、可能是丫鬟或姐妹身份的女子在结冰的井边争执、推搡……失手滑落……冰冷的井水……隐瞒与恐惧……无人知晓的死亡和一个被匆忙掩盖的悲剧。

怨灵并非天生恶毒,而是死于非命无人超度,亲族无人祭奠,看着“凶手”安然度过一生,子孙满堂(至少慧明父亲那一代),而自己却沉沦黑暗,怨念与这古宅灵气结合,日益壮大,最终化为了索债的恶鬼。它不要立刻夺命,就是要让“凶手”在漫长的病痛和恐惧中偿还这份血债!

得知这完整却无奈的往事后,慧明泪流满面。他停止了诵经,对着那团怨气,以最真诚的态度,深深地叩拜下去。 “阿弥陀佛……前辈之冤屈,晚辈已知。祖母当年失手,铸成大错,后又隐瞒至今,我代家族,向前辈致以最深切的忏悔与歉意……”

他的声音哽咽却清晰,“万般罪业,皆有因果。晚辈慧明,在此立誓,必以毕生修行,诚心为您诵经超度,助您脱离苦海,往生极乐。祖母之业障,我亦会一力承担,悉心照料她余生,并令家族后人年年祭祀前辈,化解此段冤仇……请您……放下执念吧……”

慧明的真诚忏悔和庄严承诺,如同暖阳融冰,一点点渗透进那冰冷的怨念核心。那扭曲的鬼面逐渐平息了咆哮,狰狞的表情慢慢化为一种复杂的、带着泪意的平静。它缠绕在老人身上的黑气开始缓缓松动、剥离。

经过长时间的诵经和佛光引导,慧明始终没有放弃,他的坚持终于得到了回报。那团怨气在佛光的照耀下,逐渐失去了力量,最终彻底消散。怨气化作了点点微光,如同夜空中的繁星一般,缓缓地融入了慧明的佛光之中。这些微光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朝着一个未知的方向飘去,最终消失在了无尽的黑暗之中,进入了轮回的世界。

随着怨气的消散,房间里原本令人窒息的压力也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空气重新流动起来,温度也开始回升,原本冰冷的房间渐渐恢复了温暖。那股让人作呕的恶臭也随之散去,只剩下淡淡的药味和檀香,萦绕在空气中,给人一种宁静祥和的感觉。

老奶奶原本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她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仿佛是将身上千斤重担都卸了下来一般。这声叹息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着,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老奶奶的脸色虽然依旧苍白如纸,但却透出了一股安宁,她的双眼缓缓闭上,沉沉睡去,呼吸也变得平稳而绵长,就像一个熟睡的婴儿。

而慧明在完成这一切后,也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虚脱般地瘫软下来。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浸湿了他的衣领。好在一旁的陈小玄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才避免了他摔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