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跟东家姐姐那边郁郁葱葱的山林不一样。

桃丫老家这边,没有齐腰高的野草,放眼望去,全是荒凉的黄土地。

但凡还有一点绿色,就会被人挖走。

桃丫将桃子上面的“野菜”拢了拢,还觉得遮得不够严实,干脆脱下不知道补了多少遍的外衣,仔细盖在上面。

即便如此,她还是不敢在外面多停留。

就算盖住了,别人看她一个半大的姑娘捧着竹筐,不可能心大放过。

桃丫不敢多想胳膊的酸痛,抱着竹筐,一步都不敢慢,径直奔回家。

路上不时有人打量她,有两个在路边讨活也讨饭的闲汉看见了,人都起身了,吓得桃丫立刻大声呼唤前面的男人。

“爹!你来找我啦?快来帮我搬着。”

前面的男人回头,桃丫快步上去,抱着筐子边走边与他说话。

两个闲汉见状,讪讪地坐回原地。

中年男人犹是不解:“我不是你爹,你认错人了。”

桃丫面不改色地道:“噢,我不是喊你的,我爹是前面那个。”

说着,不等男人反应过来,又急匆匆追上前面那人的脚步。

又一路沿着墙根,用身形遮住桃子,才顺利到家。

到了家,听到弟弟妹妹问“是阿姐回来了吗”,还不敢作答。

等妹妹来开门,桃丫闪身进去,立刻放下桃筐来锁门。

“阿姐,你带什么回来了?”

身边的妹妹已经闻到了桃子的香气,但仍不敢相信,只以为自己是饿得白天也做梦了。

弟弟也奔了出来,看到桃筐不敢伸手。

怕自己揣着的期待,在掀开盖布的那刻化为泡影。

桃丫一路紧绷,此刻才敢松懈下来,抱着竹筐进屋:“阿娘如何了?”

妹妹摇头:“还在发热,一上午换了十多遍帕子,刚才还说了两句胡话。”

杏丫心里怕得紧,怕娘醒不过来,也怕姐姐回不来。

这个时候,半大的姑娘家出门,简直是群狼环伺,被拐了抢了吃了,都有可能。

五岁的黍哥儿心大些,伸手帮忙托着竹筐,偷偷竖起一根指头,隔着破布,戳了戳竹筐的空隙。

竹筐落地,黍哥儿收回手,看了看,又伸进嘴里,尝了尝。

甜的。

黍哥儿的眼睛立时瞪大了。

桃丫这边来不及说桃子的事,扑到林三娘的榻边,伸手探她的额温。

入手发烫。

林三娘眼睛半睁,却好似看不到人一般,痛苦皱眉。

杏丫鼻子一酸:“比昨日又差些,我去求了大夫,大夫说不给赊欠。”

她没敢跟桃丫说,她还去跟人牙子打听当丫鬟的事,人家都不要她这样的。

九岁到长大成人还有好几年,谁家也没有余粮养着这样的半大孩子。

杏丫心里不甘,但又松了口气——好歹不用离开家了。

只是娘的情况愈发严重,没了娘,她一样是没家的孩子。

说话间,林三娘撑着一口气睁眼,看清眼前是桃丫,瘦骨嶙峋的手抓着桃丫。

“桃丫,娘去了,你好生带着弟弟妹妹……若是、若是,咳咳——”

可看着也才十二三岁的桃丫,林三娘的话卡在舌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更多的嘱托来。

这样的世道,大人都难活,何况是一群孩子。

林三娘无力地放下胳膊,闭上眼,一滴泪划过。

桃丫这边顾不上应答林三娘的嘱托,只伸出右手,拆左手卷着的袖口。

“娘,你别急,我带药回来了!”

杏丫和黍哥儿忙看过来:“阿姐,有药?”

可阿姐的袖口扁扁的,连个铜板都藏不住,又怎么会有药呢?

她总不能凭空变出来吧。

但下一瞬,桃丫真就从袖口抖落了一堆褐色的粉末。

“这是何物?”

杏丫看着陶碗里的褐色药粉,确实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药草香,可她没见过这样的药。

桃丫将小颗粒拢到一起,看了看分量,觉得大差不差了。

她临进山洞前,山神娘娘说药粉外面那个闪闪滑滑的包装带不走,她便临时拆开,卷进袖子里。

桃丫将药粉划做三堆,小心倒了一堆出来。

杏丫拎来热水,按照指示,冲了进去。

桃丫扶起林三娘:“娘,这是山神娘娘和东家姐姐给的药,你喝了就能好。”

林三娘哪里会信。

她想追问桃丫,东家是什么东家,但她病得厉害,一张口,灌了风就咳嗽。

闻着碗里的药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味,到底是求生的欲望占了上风,林三娘就着杏丫的手,一口一口地喝了。

这药不似草药熬出来那般苦,甚至还甜滋滋的。

林三娘的身体本能,让她大口大口地咽了下去。

杏丫和黍哥儿闻见冲剂的味儿,明知是药,喉咙却还忍不住“咕咚咕咚”,跟着咽进空气。

说来也神了。

林三娘坐起来的时候眼前还发黑,人没力气,直往下溜。

但这糖水儿似的药物进了肚,不知道是热水的功效,还是药,亦或者糖起效了,林三娘竟真觉得身上有些力气了。

她靠在床边,缓了缓,问桃丫:“桃丫,你是去哪家帮工了?东家让你做什么活,竟肯给你药。”

这可不是铜子儿和野菜能比的。

林三娘心中担忧,但又不敢说出心中不好的猜测,担心伤了桃丫的心。

可桃丫脸上却毫无被欺辱的苦痛,反倒十分兴奋。

“是山里的农庄!庄主是个大善心的姐姐!”

简星夏不让桃丫喊她仙女姐姐,实在是太羞耻了。

但桃丫又不肯乱了尊卑,喊她姐姐或者夏夏姐姐。

两人一合计,最后简星夏让桃丫喊她庄主姐姐,但是有其他人在场,就得喊她夏夏姐姐。

不然,真要是遇到别人了,这一声“庄主姐姐”的羞耻程度,也没比仙女姐姐小多少。

桃丫说:“那天我饿晕在娘娘庙附近,半昏半醒的时候,就听到山神娘娘跟我说话,让我去山里找活儿。”

杏丫瞪大眼睛:“山洞那边真有农庄?”

“岂止啊!”桃丫忍不住赞叹道,“那哪儿是农庄啊,简直是山庄,山庄的房子又高又大,院墙都是铁做的!”

天知道铁器有多贵!

寻常人家家里能有一两件铁器,铁锅或是镰刀锄头,那便算是家底还在了。

桃丫家唯一的铁锅早就当了,现在他们都是用陶瓮煮水和野菜。

她说得离谱,杏丫和黍哥儿都不肯信。

黍哥儿说:“我没见过谁家用铁做院墙的,皇宫里都不得。”

杏丫白他一眼:“你傻啊,皇宫大啊!那得多少铁器,农庄又不大,不过——”

她转向桃丫:“我也不信,嘿嘿。”

林三娘看着几个孩子斗嘴,只觉得童言稚语驱散了家里绵延已久的陈腐阴霾之气,鼻尖似乎闻到了夏日桃果的芬芳。

黍哥儿已经忍不住了,咬着手指,期期艾艾地问桃丫。

家里穷,常给人做些洗衣劳作的活儿,黍哥儿闻着香气,虽然馋,但知晓道理,不乱动东西。

“姐,竹筐里是什么啊?好香,像是果子。”

桃丫一个激灵,从床边跳起来:“哎哟,我忘了!”

说着,看看门窗,即便院子门已经锁了,她还是仔细地将门窗都关上,只留下一条缝隙透光。

她掀开竹筐上的破布,露出满满一筐切块的桃肉。

一路赶回家,切开的桃肉已经泛黄,切口处微微发蔫,果子分泌的浆液凝固后像是糖汁。

“是桃子!”

杏丫一蹦三尺高。

去年夏天先是洪涝,庄稼淹死大半,好不容易入了秋,天气却反常的又热又干。

地里全是大裂口,收成不如往年的三成。

朝廷还提前征收明年的防洪税。

林三娘跟三个孩子住在城郊,辛苦守着亡夫留下来的两亩薄地,到了秋天一算账,颗粒无收不说,还欠着朝廷的防洪税,和大伯子借的粮种钱。

一家四口过不下去,能典当的全典当了,好不容易熬过了冬天。

结果才到三四月份,正逢青黄不接,林三娘又病倒了。

满屋的桃子香气,激得林三娘不住咳嗽:“咳咳,桃丫,这桃子是、是哪里来的。”

“是东家姐姐给的,她家桃子树结的果子吃不完,多得掉在地上,全烂了!”

桃丫将桃子拿给林三娘和杏丫看。

“是烂桃子,我帮东家捡的,东家只要好桃子,烂的让我带回来了。”

杏丫戳戳果肉:“是烂的,这里还有虫眼。”

那一点点虫眼深,桃丫舍不得把果肉全切了。

黍哥儿关注重点:“阿姐,那这桃子是咱们家的了吗?我们能吃?”

桃丫骄傲地一点头,黍哥儿的口水就要下来了。

杏丫和黍哥儿抱着桃子啃,舍不得洗去桃肉切口上的蜜汁,只在衣服上擦了擦,就往嘴里送。

林三娘拿着桃子,满目忧愁。

孩子们不懂,她还能不懂吗?

这个季节,哪来的这些桃子,还是熟烂的。

她想起她小时候听过的故事,说有人饿得不行,进山看到一桌好饭好菜,大吃一顿,回来叫上家里人一起去,结果哪是什么好饭好菜,分明是虫子石头。

林三娘觉得桃丫是被山里的精怪迷了。

可,看着许久没吃过饱饭的孩子们,捧着桃子吃得香甜,林三娘又不忍戳破。

罢了,吃了就吃了吧。

至少死之前,还能吃顿饱饭。

林三娘也低头咬了一口桃子。

掉落到地上的桃子都是熟透的,桃肉软滑,咬开外面微微发蔫的部分,里面是熟如蜜汁的果肉,入口即化。

这桃子,竟是比她从前吃过的桃子都要好吃。

林三娘越发觉得这是精怪所为了,她慢慢吃着桃子,没发觉自己的高热渐渐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