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古陵县的清晨总被两种声音唤醒:一是菜市场猪肉摊的剁骨声,二是县政府大院的升旗仪式。林舟踩着露水往家走时,正撞见父亲林建国把半扇猪挂在铁钩上,刀刃落下的瞬间,骨缝里的血丝溅在油腻的水泥地上,像极了前世张磊流在篮球场的鼻血。

“小舟咋起这么早?” 周慧兰用围裙擦着手,从钱箱里数出五张皱巴巴的块票,塞给儿子,“去巷口买两屉小笼包,给你爸当早饭。”

林舟捏着带着体温的钞票,指尖触到母亲指节上的老茧。这双手前几天还在给他缝补篮球服,此刻却要应付挑剔的顾客 —— 卖菜的王婶正拿着块五花肉挑刺,说肥膘太厚;开三轮车的老李叼着烟蹲在摊前,等着买最便宜的猪下水。这就是古陵县最鲜活的底色:为了几毛钱讨价还价,为了生计起早贪黑,却在看到邻居家孩子考上大学时,真心实意地往人手里塞红鸡蛋。

“听说了吗?县一中的张老师被抓了。” 王婶突然压低声音,手里的秤砣晃悠着,“说是收了学生家长的钱,把保送名额给换了。”

老李吐掉烟蒂:“正常操作。他女婿在教育局当股长,不照顾自家人照顾谁?前阵子张书记的侄子开网吧,占了学校的地,不也没人敢吭声?”

林舟的心猛地一沉。张老师是丁娅玲的班主任,也是前世少数没被张家收买的老师。他记得前世这个时候,张老师确实因为 “受贿” 被调离岗位,后来才知道,是因为他不肯把丁娅玲的作文竞赛一等奖让给张磊的相好。

“王叔,张老师不是那样的人。” 林舟忍不住开口。

王婶撇撇嘴:“你个半大孩子懂啥?古陵县就这规矩 —— 有权的吃肉,没权的喝汤,犟脾气的连锅都得被砸了。”

这话像根针,扎破了县城看似平和的表象。林舟攥着钞票往巷口走,看见县电视台的采访车停在菜市场门口,记者正举着话筒问卖糖葫芦的老汉:“您觉得古陵县这几年变化大吗?” 老汉咧着缺牙的嘴笑:“大!张书记修的那条迎宾路,比省城的还宽!” 镜头没拍到的是,老汉昨天还在抱怨,迎宾路修起来后,他的糖葫芦摊被城管赶得没处去。

这就是 2003 年的古陵县:表面上是 “招商引资模范县” 的红色横幅,背地里是张远山的权力网络在毛细血管里蔓延。教育局的股长给张磊的网吧批条子,税务局的专管员对非法集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连菜市场的管理员都知道,收摊时要先给 “张家亲戚” 的摊位打扫干净。

林舟买包子时,看见苏晴的车停在巷口。米白色的宝马 X5 与周围的三轮车、自行车格格不入,车窗降下,露出苏晴精致却冰冷的脸。

“上车。” 她的语气没有商量的余地,“我爸想请你喝茶。”

静心茶馆在县政府隔壁的老巷子里,红木招牌上的金漆掉了大半,推门时风铃响得刺耳。张远山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把玩着紫砂壶,茶桌对面的空位显然是给林舟留的。他穿着普通的中山装,看起来像个退休老干部,只有眼底的精明藏不住 —— 这是个擅长把权力藏在茶雾里的人。

“小林坐。” 张远山抬了抬眼皮,声音温和得像古陵河的水,“听说你篮球打得好,还帮我们家磊磊‘纠正’了些毛病?”

林舟没坐,直挺挺地站着:“张书记找我,不是为了喝茶吧?”

苏晴坐在父亲身边,指尖划过茶杯边缘,鲜红的指甲像淬了毒的匕首:“林舟,别给脸不要脸。我爸给你机会,是看你还算个苗子。”

“苗子?” 林舟笑了,“是能被你们当棋子的苗子吗?”

张远山的手指停在紫砂壶上,茶盖与壶身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但别太锋利。古陵县的水很深,淹没过不少像你这样的‘好苗子’。” 他呷了口茶,慢悠悠地说,“张老师的事,你听说了?”

林舟的心跳漏了一拍。果然是他们搞的鬼。

“一个老师,不好好教书,非要掺和不属于自己的事。” 张远山放下茶杯,眼神陡然变冷,“收了家长五千块,把保送名额让出去 —— 证据确凿,够他喝一壶的了。”

“是你们伪造的证据。” 林舟的声音发紧,“张老师拒绝把丁娅玲的名额让给张磊的相好,你们才报复他。”

“证据?” 张远山笑了,“在古陵县,我说是证据,就是证据。”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沓照片,推到林舟面前,“你爸妈的猪肉摊,消防不过关;卫生许可证,是五年前的过期证;甚至你爸去年帮人杀猪,没办检疫 —— 随便一条,就能让他们在古陵县待不下去。”

照片上,父母的摊位被拍得清清楚楚,连墙角堆着的几个空纸箱都被圈出来,标注着 “消防隐患”。林舟的拳头攥得发白,指甲深深嵌进肉里。

“还有丁娅玲。” 苏晴突然开口,语气带着病态的兴奋,“她爸是中学老师,档案里有笔‘文革’时的旧账;她妈在医院当护士,前年给病人发错药 —— 想让这些‘小事’发酵成大事,很容易。”

林舟猛地看向苏晴,她的眼睛里闪烁着疯狂的占有欲,像看着抢了自己玩具的小孩:“林舟,我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你乖乖听话,我可以让张老师没事,让丁娅玲顺利上大学,让你爸妈的摊位安安稳稳。但你要是敢跟我作对……”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残忍的笑,“我会让你在乎的人,一个个从你身边消失。”

“你到底想怎么样?” 林舟的声音在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前世他没能力保护任何人,这一世,他绝不能让悲剧重演。

“很简单。” 张远山靠在椅背上,像个运筹帷幄的猎人,“退出选调,承认举报张磊是诬告,然后…… 离苏晴和丁娅玲远一点。”

“不可能。” 林舟斩钉截铁地说。

苏晴猛地站起来,打翻了茶杯,茶水溅在林舟的球鞋上:“林舟!你别忘了,丁娅玲的高考档案在教育局!我想让她去哪所大学,她就得去哪所!你想让她跟你一样,一辈子待在古陵县卖猪肉吗?”

这句话戳中了林舟最深的恐惧。前世的他,就是因为没能保护好丁娅玲,让她在最好的年纪承受了本不该有的挫折。

“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 张远山站起身,整理了一下中山装的领口,“三天后,如果你还执迷不悟,就等着给张老师收尸,看着你爸妈被赶出古陵县,看着丁娅玲……”

“够了!” 林舟打断他,眼神里的决绝让张远山都愣了一下,“我可以退出选调,可以承认举报是诬告,但你们必须保证,不伤害张老师,不碰丁娅玲和我爸妈。”

苏晴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离丁娅玲远点!这是条件!”

林舟看着她扭曲的脸,突然觉得无比可笑:“苏晴,你以为这样就能得到我?你永远得不到。”

他转身就走,茶馆的风铃在身后疯狂作响,像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预警。

林舟没回家,径直去了县一中。张老师被带走时,正给学生上早自习,教案还摊在讲台上,上面用红笔写着 “丁娅玲作文:《古陵河的春天》—— 立意深远,可推荐省赛”。

丁娅玲坐在教室后排,眼睛红红的,却还在假装做题。看到林舟进来,她再也忍不住,眼泪掉了下来:“林舟,他们为什么要抓张老师?他是好人……”

“因为好人挡了坏人的路。” 林舟蹲在她面前,擦掉她的眼泪,“娅玲,相信我,张老师会没事的。”

“可是……”

“没有可是。” 林舟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让女孩稍微平静了些,“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找到证明张老师清白的证据。你知道张磊的相好是谁吗?就是那个被换了名额的女生。”

丁娅玲点点头:“是高二的李娜,她舅舅是教育局的股长。昨天我还看见她舅舅给张老师送了个礼盒,张老师没收,把礼盒扔出去了。”

林舟眼睛一亮:“扔在哪了?”

“学校后面的垃圾桶……”

两人跑到学校后门,垃圾车刚要开走。林舟纵身跳上垃圾桶,在刺鼻的臭味里翻找,丁娅玲在下面递塑料袋。终于,林舟摸到个硬纸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两条中华烟,还有个信封,里面装着五千元现金 —— 这就是张远山说的 “证据”!

“太好了!” 丁娅玲欢呼起来,却被林舟捂住嘴,“别声张。这还不够,我们得找到李娜舅舅送礼的证据。”

他们找到学校的门卫大爷,老人家是退伍军人,最看不惯这种事。听说张老师被冤枉,他一拍大腿:“我有办法!上个月学校装了监控,后门的摄像头正好对着办公室窗户!”

监控录像里,李娜的舅舅确实在昨天下午送了礼盒,张老师拒绝后,他把礼盒扔进了垃圾桶,然后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 虽然听不清内容,但时间点正好和张远山说的 “收到举报” 吻合。

“这些能证明张老师清白吗?” 丁娅玲看着录像,眼睛里有了光。

“还不够。” 林舟皱眉,“张远山在公安局有人,很容易就能把监控说成‘伪造’的。我们需要更硬的证据。”

这时,丁娅玲的手机响了,是她妈妈打来的,声音慌张:“娅玲,你快回家!刚才医院来人,说我前年发错药的事,要追究责任,让我停职……”

林舟的心沉了下去。张远山果然动手了。

“别怕,阿姨不会有事的。” 林舟安慰道,心里却清楚,这只是开始。他看着丁娅玲苍白的脸,突然做了个决定,“娅玲,你先回家照顾阿姨,我去个地方。”

林舟再次来到静心茶馆时,张远山正在看古陵县的地图,手指在迎宾路的位置敲了敲。苏晴坐在旁边涂指甲油,看到林舟进来,嘴角勾起胜利的笑。

“想通了?” 张远山头也没抬。

“我可以退出选调,也可以承认诬告。” 林舟把监控录像的 U 盘放在桌上,“但你们必须立刻放了张老师,恢复丁娅玲妈妈的工作,并且保证以后不再找他们麻烦。”

张远山拿起 U 盘,看都没看就扔给苏晴:“年轻人,谈判是要看筹码的。你这点东西,不够。”

“那这个呢?” 林舟拿出另一个 U 盘,“这里面是极速网吧近半年的账目,每一笔洗钱的流水都标得清清楚楚,还有张磊用苏晴的身份证开账户的记录。我已经把备份发给了省纪委的朋友,只要我出事,这些就会立刻曝光。”

张远山的脸色终于变了,苏晴涂指甲油的手停在半空,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你以为只有你们会留后手?” 林舟冷笑,“张书记在古陵县能一手遮天,但到了省里,未必。你用教育经费给张磊开网吧,挪用扶贫款修迎宾路,这些账要是算起来,够你把牢底坐穿。”

张远山死死盯着林舟,像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卖猪肉的儿子,手里握着能炸掉整个张家的炸药包。

“好。” 张远山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我可以放了张老师,恢复丁娅玲妈妈的工作。但你必须把所有备份交出来,并且公开承认诬告。”

“我要先看到张老师出来,看到丁娅玲妈妈回到岗位。” 林舟寸步不让,“至于备份,我会留一份。如果你们遵守承诺,这份备份永远不会有人看到。如果你们食言……”

“你很聪明,也很敢赌。” 张远山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古陵县很久没出过你这样的年轻人了。”

“我不是赌,是没得选。” 林舟看着窗外,古陵河的水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你们夺走了我一次人生,我不会再让你们夺走第二次。”

苏晴突然站起来,走到林舟面前,眼神里的占有欲几乎要溢出来:“林舟,你斗不过我们的。就算这次你赢了,以后还有无数次。在古陵县,在华东省,只要我爸还在,你就永远别想抬头。”

“那就试试看。” 林舟直视着她的眼睛,“我失去过一切,所以我什么都不怕。”

离开茶馆时,林舟觉得阳光格外刺眼。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平静,张远山绝不会善罢甘休,苏晴的偏执更是定时炸弹。但他不在乎,因为他手里不仅有筹码,还有比权力更珍贵的东西 —— 丁娅玲的信任,父母的牵挂,以及重来一次的勇气。

走到菜市场门口,林舟看见父母的猪肉摊前围满了人,王婶和老李都在帮忙吆喝。周慧兰看到儿子,笑着招手:“小舟回来啦?今天生意好,给你留了块排骨,晚上炖冬瓜。”

林舟走过去,从背后抱住母亲,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周慧兰愣了一下,笑着拍他的手:“多大的孩子了,还撒娇。”

“妈,以后我保护你和爸。” 林舟的声音有些哽咽。

不远处,丁娅玲朝他跑来,手里挥舞着手机,脸上带着灿烂的笑:“林舟!张老师出来了!我妈也没事了!”

阳光落在女孩的笑脸上,像撒了一把碎金。林舟看着她,突然觉得所有的对抗都有了意义。

而静心茶馆里,张远山把茶杯狠狠摔在地上,碎片溅到苏晴的白裙子上。

“查!给我查清楚林舟背后是谁!”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愤怒,“我要让他知道,跟我张远山作对,是什么下场!”

苏晴看着地上的碎片,嘴角却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她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喂,帮我查个人…… 对,越详细越好,尤其是他和丁娅玲的关系……”

古陵县的暮色渐渐浓了,古陵河的水依旧静静流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但只有林舟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权力的阴影里悄然酝酿。他的战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