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寒冬彻底降临,窗外北风呼啸,卷起地上的积雪,拍打着薄薄的门窗,小小的蜂窝煤炉子烧得再旺,也难以完全驱散屋里的寒意。
林琳的产期就在这几天了,肚子大得惊人,像扣了一口锅,行动越发笨拙迟缓,浮肿从脚踝蔓延到了小腿,脸色却异样的潮红,时常感到胸闷气短。
李秀英来看过几次,摸着她的肚子,眉头微蹙:“弟妹,你这肚子...是不是太大了点?俺瞧着有点悬,可得当心。”
不安的预感像阴云一样笼罩着林琳。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孩子对她的意义——是护身符,也是她在这段畸形婚姻里唯一的寄托和希望,绝对不能出任何差错。
孟国风似乎也更忙了,但回家的时间却比之前稍微提前了些。
他依旧沉默,但目光在她肚子上停留的时间变长了,偶尔会带回一点稀罕的水果罐头或者红糖,默不作声地放在桌上。
夜里,他依旧睡在外侧,但当她因为呼吸不畅或抽筋而辗转反侧时,他能立刻惊醒,沉默地帮她调整姿势,或者起身给她倒杯热水。
一种无言的、基于责任的紧张气氛在两人之间弥漫。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的傍晚,天空阴沉得像是要塌下来,孟国风难得没有加班,早早回了家,还从食堂打了份饺子。
两人正沉默地吃着饭,林琳忽然放下筷子,捂住了肚子,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怎么了?”孟国风立刻警觉起来。
“肚子...疼...”林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一阵紧过一阵的宫缩让她几乎坐不稳。
孟国风猛地站起身,脸上闪过一丝罕见的慌乱,但他很快镇定下来:“要生了?预产期不是还有几天。”
“不知道...就是疼...”林琳抓住他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
孟国风不再多问,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来:“去医院!”
他抱着她冲出门,甚至没来得及穿大衣。凛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吉普车就停在门口,他几乎是把她塞进车里,然后跳上驾驶座,引擎发出一声咆哮,猛地冲了出去。
一路风驰电掣,喇叭按得震天响。
林琳在后座蜷缩着,痛苦的呻吟声不断传来,每一次都让孟国风握着方向盘的手更紧一分。
部队医院很快就到,值班的医生护士显然认识孟国风,立刻围了上来,将林琳放上推车,急匆匆地送往产房。
“孟营长,你在外面等着!”产房的门在孟国风面前砰地关上,隔绝了里面传来的痛呼声。
孟国风被拦在外面,像一头困兽般来回踱步,走廊里空旷而寒冷,消毒水的味道刺鼻。
他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林琳压抑不住的惨叫,眉头拧成了死结,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时间过得异常缓慢,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产房的门终于打开,一个护士匆匆走出来,脸色严肃:“孟营长,产妇情况不太好,胎儿有点大,胎位也不是很正,可能有点困难,医生问,万一有情况,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这个问题像一颗炸弹,在孟国风脑海里轰然炸响!他猛地抬头,眼睛里瞬间布满了血丝,几乎是吼出来的:“废话!当然是都要保!”
护士被他吼得一哆嗦,但还是坚持道:“孟营长,您得有个准备...”
“准备什么?我告诉你,里面的人和孩子,哪一个出了事,我...”孟国风的话卡在喉咙里,他猛地意识到里面正在为他拼命生产的女人是谁,是那个他一度只想负责、却并未投入多少感情的女人,但在此刻,听到她痛苦的呼喊和护士冰冷的选择题,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和暴怒攫住了他。
“去告诉医生,用最好的药,最好的办法,一定要尽量保证大人和孩子全部安全。”他额上青筋暴起,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失态。
护士被他吓住了,连连点头,转身又跑了进去。
孟国风无力地靠在对面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到冰冷的长椅上,双手插进头发里,心脏狂跳得几乎要蹦出胸腔。
直到此刻,他才清晰地意识到,里面那个女人和她腹中的孩子,对他而言,早已不仅仅是一份责任那么简单。
漫长的等待。
里面不时传来器械碰撞的声音和医生急促的指令。
终于,在天快蒙蒙亮的时候,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婴儿啼哭声,穿透了产房的门板,传了出来。
孟国风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门。
又过了一会儿,门再次打开。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疲惫却轻松的笑意:“孟营长,恭喜,是个儿子,六斤八两,母子平安。”
母子平安!
孟国风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巨大的喜悦和后怕同时涌上,让他眼前发黑,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谢谢...谢谢医生...”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护士抱着一个襁褓走出来:“孟营长,看看孩子吧。”
孟国风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襁褓,里面的小家伙闭着眼睛,皮肤红通通的,像只小猴子,却有着和他极为相似的挺直鼻梁和饱满额头。
一种难以言喻的、血脉相连的奇异感觉瞬间击中了他,这是他的儿子,他孟国风的儿子。
他的手臂有些僵硬,却又无比轻柔地抱着这个小生命,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柔软和专注。
林琳被推了出来。
她脸色苍白如纸,头发被汗水浸透,黏在额头上,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虚弱得连眼睛都睁不开。
孟国风抱着孩子,快步走到推车边,看着她疲惫不堪的样子,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半晌,才低声道:“辛苦了...是个儿子。”
林琳艰难地睁开眼,看了一眼孩子,又看了一眼孟国风,嘴角极其微弱地勾了一下,便又昏睡过去。
病房是简单的三人间,孟国风动用关系,暂时安排成了单间,他守在林琳床边,孩子就放在旁边的小床里。
林琳一直睡到下午才悠悠转醒,身体像是被碾过一样疼痛,但一种巨大的轻松感和空虚感同时存在着。
“孩子...”她声音微弱地嘶哑着。
孟国风立刻凑过来,将旁边小床里的孩子抱过来,放在她枕边:“在这里,很好。”
林琳侧过头,看着身边那个酣睡的小小婴孩,一种汹涌的、近乎本能的母爱瞬间淹没了她,她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抚摸孩子柔软的脸颊,眼泪无声地滑落。
这是她的孩子。
她用尽手段、赌上一切生下的孩子。
是她未来的全部指望。
孟国风看着这一幕,看着虚弱苍白的妻子和稚嫩无辜的儿子,心中最坚硬的那个角落,似乎悄然崩塌了一块,他沉默地倒了一杯温水,插上吸管,递到她嘴边。
“喝点水。”
林琳就着他的手,小口地喝着。
两人之间,因为这个小生命的到来,似乎有某种坚冰正在缓慢融化。
然而,裂痕的修复并非一朝一夕。
孩子取名孟建军,取了建设军队的意思,很大气,是孟国风拍板定的。
周淑贞打了电话过来,语气听不出太多喜悦,只简单问了几句孩子的情况,叮嘱孟国风安排好,并说等天气暖和些再看看,至于孟局长,则根本没有音讯。
孟国风听着电话,脸色不太好看,但也没多说什么。
林琳心里明白,孟家接受的是孙子,而不是她这个儿媳。
出院回家后,真正的考验才开始。
新生儿啼哭不止,林琳奶水不足,孩子饿得哇哇直哭,孟国风半夜被吵醒,眉头紧锁,虽然也会起来帮忙冲奶粉,但疲惫和烦躁显而易见。
林琳更是手忙脚乱,身体尚未恢复,又要照顾哭闹的孩子,常常累得偷偷掉眼泪。
李秀英时常过来帮忙,教她怎么带孩子,怎么催奶,但很多事终究要自己扛。
孟国风的工作依旧繁忙,常常她刚熬完一夜,他早已出操离开。
家里时常只剩下她和哭闹的孩子,那种孤独和无助感,比怀孕时更甚。
有一次,孩子半夜发高烧,哭得撕心裂肺,林琳吓坏了,抱着孩子不知所措,孟国风被吵醒,摸了下孩子滚烫的额头,脸色一变,立刻披衣起床:“去医院!”
深更半夜,他又一次开车冲到医院,值班医生诊断是肺炎,需要住院,孟国风跑前跑后办理手续,林琳抱着哭得声音嘶哑的孩子,心力交瘁。
孩子扎针输液时哭得几乎背过气,林琳心疼得也跟着掉眼泪,孟国风站在一旁,脸色铁青,看着护士将针头扎进儿子细小的血管,拳头攥得死紧。
那一夜,两人都彻夜未眠。
孟国风靠在病房的椅子上,看着病床上终于睡着的孩子和旁边憔悴不堪的林琳,忽然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林琳诧异地抬头看他。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部队事多,我...”
林琳低下头,鼻子一酸,摇了摇头:“没什么,应该的。”
之后,孟国风在家的时间明显多了一些。
他会试着在孩子不哭闹的时候抱抱他,虽然动作依旧僵硬笨拙,他也会主动分担一些家务,比如夜里给孩子冲奶粉。
但隔阂依然存在,孩子哭闹不休时,他依旧会流露出不耐烦,对于林琳产后的情绪低落和身体不适,他似乎难以真正理解和体贴,两人之间的交流,大多围绕着孩子进行,除此之外,依旧乏善可陈。
这个新生的孩子,像一条纽带,将两人更紧密地捆绑在一起,共同经历着为人父母的焦虑和喜悦。
但也像一面镜子,映照出这段仓促婚姻根基的浅薄和两人之间难以逾越的距离。
林琳抱着日益白胖可爱的儿子,看着他酷似孟国风的眉眼,心中充满了柔软的爱意,却也有一丝隐忧。
孩子是她的盔甲,也是她的软肋。
未来的路,似乎因为这个小生命的到来,有了新的光亮,但也增添了更复杂的牵绊和变数。
窗外的积雪开始消融,春天似乎不远了。
但料峭春寒,往往比严冬更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