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陈砚是卯时初上的终南山。

山道被晨露浸得发潮,他踩着碎石往上走,怀里的茶饼还裹着柳莺特意包的蓝布,余温透过粗布蹭着肚皮。

昨夜在福来客栈,赵伯往他包袱里塞了块芝麻糖,说山风凉,填填肚子暖些——这老头最近总爱往他手里塞东西,说是“杂役也要养出些精气”,可陈砚知道,许是前日替客栈解了粮商压价的局,赵伯看他的眼神里多了丝说不出的意味。

转过第七道弯时,顾家那间青瓦白墙的小屋便撞进眼帘。

院门口的老槐树比半月前更绿了些,枝桠间挂着串纸蝴蝶,被风掀得忽上忽下。

陈砚刚抬手要叩门,木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顾瓷站在门后。

她今日穿了月白衫子,发间别着朵纸做的石榴花,见着他时眼尾先弯起来,手指在胸前快速比了个“来”的手语。

陈砚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她已转身往屋内走,发梢扫过他手背,带着股淡淡的艾草香——定是又在扎纸人时熏了驱蚊的草。

“顾姑娘。”陈砚跟着跨进门槛,目光落在她腰间的竹篾袋上,“上次说想要盏莲花灯,可做好了?”

顾瓷脚步顿住,侧过脸看他,指尖抵着下巴想了想,忽然转身往院角的竹棚跑。

陈砚望着她裙摆掠过青石板的样子,忽然想起柳莺说的“像茶烟里的云”,倒真有几分贴切。

竹棚下堆着半人高的纸扎,顾瓷蹲在中间翻找,发顶的纸石榴花随着动作轻颤。

等她直起腰时,掌心托着盏巴掌大的纸灯——灯骨是细竹篾编的并蒂莲,花瓣用染了浅粉的桑皮纸糊成,灯芯位置还贴着金箔剪的小团花。

她把灯递到陈砚面前,另一只手举起个半成型的纸鸢。

纸鸢骨架是简化的鹰隼,翅膀边缘用朱砂描了云纹,尾端系着截褪色的红绳——正是他前日信鸽脚上那截。

“这是...为你做的?”陈砚指着纸鸢,试探着比了个“我”的手语。

顾瓷眼睛亮起来,用力点头,指尖又点了点自己心口,再指向他。

院外忽然传来咳嗽声。

顾父不知何时站在廊下,手里攥着截烧了一半的竹篾,烟灰簌簌落在青布裤脚。

老头的目光在陈砚和纸鸢间转了两转,又扫过他怀里的蓝布包,开口时声音像砂纸擦过陶瓮:“小友总往山上跑,可不是来学扎纸的。”

陈砚心里一紧。

半月前他第一次来,说是想跟顾父学手艺,老头只让他在旁打下手,如今突然发难,怕是早看出破绽。

他把纸灯轻轻放在竹案上,迎上顾父的目光:“实不相瞒,我总做些怪梦。”

顾父的手指捏得竹篾咔咔响:“啥怪梦?”

“梦见红墙黄瓦的院子,廊下挂着铜鹤灯。”陈砚喉结动了动,“还有人叫我‘陈郎’,说东六院的梅树该剪枝了。”

顾父的背突然绷直,烧了一半的竹篾“啪”地断成两截。

他盯着陈砚的眼睛看了足有半盏茶工夫,忽然转身往屋内走:“跟我来。”

顾家的书斋在西厢房,窗台上摆着排扎纸用的刻刀,墙根堆着几摞旧书。

顾父从最底层的木箱里抽出本边角卷边的《宫廷礼仪图册》,封皮上的墨迹早褪成淡灰。

他翻开扉页,指腹抹过内页的折痕:“我爹从前在尚方监当差,专门给宫里扎祭祀用的纸器。

这书是他退休时偷带出来的。“

陈砚接过书,指尖刚触到纸页就颤了颤——那纸是宫里特供的洒金宣,虽旧了,摸起来还是比寻常纸帛绵软三分。

他一页页翻过去,直到某页纸纹突然不对。

夹页。

陈砚屏住呼吸,轻轻掀开那页《寝殿帷帐规制图》,底下压着张泛黄的毛边纸,墨迹已有些晕染,但“东六院·陈氏子”七个字还清晰可辨。

旁边有块模糊的朱印,仔细辨认,能看出“教习”二字。

血“轰”地冲上头顶。

陈砚眼前闪过碎片般的画面:穿绯色官服的老人摸着他的头说“砚儿记性好,这《礼记》抄三遍就能背”;雪夜的东六院,他举着灯照着梅枝,碎雪落进灯里,把“陈氏书斋”的匾额映得发红;还有个穿月白衫子的女子,站在廊下对他笑,手里拿着团扇,扇面画的是并蒂莲...

“陈公子?”

顾瓷的手覆在他手背。

不知何时她已站在身后,指尖凉凉的,带着扎纸时沾的糨糊味。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夹页,虽看不懂上面的字,却能看出他眼底的翻涌。

她用手语慢慢比:“别怕。”又比了个“我在”。

陈砚望着她的手指在眼前划出温柔的弧线,那些翻涌的画面突然静了下来。

他想起在西市被地痞围堵时,是苏妩摇着团扇从醉月楼出来,说“这位公子是我新认的表弟”;想起柳莺蹲在茶肆后巷,给他看刚冒芽的茶苗,说“等它长好了,第一茬茶给你留着”;此刻顾瓷的手覆在他手背,温度不似柳莺的暖,也不像苏妩的软,倒像山涧里的泉水,清清凉凉地漫过心口。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陈砚轻声问。

顾瓷垂眸,指尖绞着裙角。

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案上的纸页哗哗响。

她忽然抬头,目光亮得像星子,手指在面前缓缓划出:

“因为你让我觉得,世界还有希望。”

陈砚的喉咙突然发紧。

他想起顾瓷从前说过,她娘是在她三岁时走的,爹因为哑女被族人嫌,带着她搬到终南山。

她从小听不见笑声,听不见骂声,只能看见世界的形状——可她扎的纸人眼里有光,纸灯里藏着月,纸鸢能追上云。

原来她早把希望,缝进每根竹篾里了。

下山时已近黄昏。

陈砚把夹页小心折好,塞进贴身的衣袋。

山风卷着松涛声灌进领口,他摸了摸袋角,那里还躺着顾瓷塞给他的纸石榴花——她比划着说,戴在身上,虫儿不敢咬。

等转过最后一道弯,长安的城墙已在暮色里显出轮廓。

福来客栈的幌子在风里晃,赵伯站在门口搓手,见着他便小跑过来:“可算回来了!

醉月楼的苏姑娘差人送了话,说要收坛我压了二十年的女儿红。

你明日替我送过去?“

陈砚望着客栈门楣上的红灯笼,忽然笑了。

他摸了摸怀里的纸花,又碰了碰衣袋里的夹页。

有些答案,或许要走过更远的路才能找到;而有些温暖,早已在身后,等了他许多个晨昏。

晚风掀起他的衣摆,露出衣袋里隐约的纸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