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听松阁的宁静被彻底撕裂。段玄尘的命令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在无形的暗网中激起千层浪。

秦无咎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不过半盏茶功夫,院外便传来一阵急促而刻意的脚步声,伴随着几声矫揉造作的清嗓。段玄尘眼神一冷,瞬间收敛起所有因秘库和陆鸣玉而起的凝重与杀意,如同变脸般,重新挂上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纨绔面具。

他飞快地将书案上的“渊渟”拓印、临摹图以及羊皮卷宗扫入一个带锁的紫檀木匣中,随手将匣子推进书案下的暗格。然后,他扯了扯月白深衣的衣襟,让它显得更松垮些,抓起之前丢在软榻上的那个青白釉蟋蟀罐,趿拉着鞋子,几步走到窗边的软榻上,歪歪斜斜地躺倒,还故意把罐子里的蟋蟀拨弄得鸣叫不止。

几乎在他躺下的同时,院门被毫不客气地推开。一个穿着锦缎袍子、油头粉面的年轻管事,带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家丁,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为首那管事姓钱,是赵夫人院里的得力狗腿子,此刻脸上堆着假笑,眼神却透着倨傲和审视。

“哟,三公子,您歇着呢?”钱管事站在院中,声音尖利,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整个听松阁,尤其在那紧闭的阁楼门窗上停留片刻,“夫人体恤公子禁足辛苦,特意让小的给您送些新到的岭南荔枝来,给您解解闷儿!”他示意身后家丁捧上一个精致的红漆食盒。

“放着吧放着吧!”段玄尘眼皮都懒得抬,懒洋洋地挥挥手,继续拨弄着罐子里的蟋蟀,“小爷我正跟‘常胜将军’切磋呢,没空吃那劳什子!替我谢过赵姨娘好意了!” 语气敷衍至极。

钱管事脸上的假笑僵了一下,随即又堆起来:“公子说笑了,这荔枝可是稀罕物,冰湃着呢,趁鲜才好吃…”他一边说着,一边状似随意地向前踱了两步,目光更加肆无忌惮地扫视着阁楼的窗户,似乎想透过窗纸看清里面的动静。

“啧,聒噪!”段玄尘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猛地坐起身,瞪着钱管事,“没看见小爷我正忙着吗?东西放下,人滚蛋!再在这儿碍眼,信不信我让‘常胜将军’咬掉你的鼻子?”他作势就要掀开罐盖。

钱管事被他这混不吝的样子唬得下意识后退半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奉赵夫人和段弘业之命,就是来探听段玄尘在禁足期间是否“安分”,尤其昨夜段玄尘的影卫调动似乎有些异常。可眼前这位爷,依旧是那副烂泥扶不上墙的德行,除了玩虫子就是睡觉,哪里像有什么图谋的样子?

“是是是…小的这就告退,不打扰公子雅兴。”钱管事强压着怒气,示意家丁放下食盒,悻悻然地带着人退出了听松阁。临走前,他还不甘心地又瞥了一眼那紧闭的阁楼。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外,段玄尘脸上的惫懒瞬间消失。他眼神冰冷地扫了一眼那盒荔枝,随手丢给旁边侍立的一个沉默小厮:“处理掉。” 然后,他迅速起身,走到书案前,启动了暗格机关,取出那个紫檀木匣。

时间紧迫!萧衍的威胁和王氏的监视如同悬顶之剑,秘库的线索更是刻不容缓!他不能再被这些跳梁小丑耽搁!

段玄尘换上了一身毫无纹饰的玄色劲装,外罩一件不起眼的灰色斗篷,将兜帽拉低,遮住大半面容。他将那个装着“渊渟”线索的紫檀木匣紧紧绑在背后。最后,他从书案最隐秘的抽屉深处,取出一个巴掌大小、非金非玉、触手温凉的**墨色令牌**。

令牌造型古朴,正面浮雕着层峦叠嶂的山脉,山脉之中,一条蜿蜒的河流贯穿而过,河流的源头处,刻着一个极其古拙、仿佛蕴含水汽的篆字——“癸”。这正是能开启琅琊阁最核心秘库区域的“癸水令”!

手握令牌,段玄尘的眼神锐利如刀。他走到听松阁内室一面看似普通的墙壁前,手指在几块特定的墙砖上,按照某种玄奥的节奏快速敲击了数次。

“咔…咔咔…”

一阵沉闷的机括转动声响起,墙壁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露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延伸的幽暗石阶通道。一股混合着尘土与古老书卷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

段玄尘没有丝毫犹豫,闪身进入通道。墙壁在他身后无声合拢,听松阁内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仿佛从未有人离开。

***

通道曲折向下,深不见底。壁上镶嵌着发出微弱荧光的萤石,勉强照亮脚下的台阶。空气越来越阴冷潮湿,带着浓重的岁月气息。段玄尘脚步迅捷而无声,如同行走在黑暗中的幽灵。

约莫下行了一炷香的时间,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处巨大的地下空间。穹顶高远,镶嵌着无数颗夜明珠,如同繁星般洒下柔和而清冷的光芒,照亮了整个空间。穹顶之下,并非金银珠宝的堆砌,而是一片令人震撼的“书海”!

无数高达数丈、由整块黑曜石雕琢而成的巨大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般矗立着,排列成玄奥的阵列,一眼望不到尽头。书架上密密麻麻摆放着的,不是普通的竹简或纸张,而是泛着各色微光的**玉简**、**金箔**、**龟甲**、**不知名兽皮卷**以及**封存在水晶匣中的奇特书册**!空气仿佛凝固,弥漫着浩瀚如烟海般的知识气息与沉重的历史感。

这里,便是琅琊阁真正的根基,守护了数百年前朝智慧与秘辛的——**苍梧秘库·南库**!(注:秘库可能有分库)

段玄尘对此地并不陌生,但每次踏入,依旧会被这浩瀚的文明积淀所震撼。他压下心头的悸动,快步走向秘库中心区域。那里,矗立着一座由整块**青玉**雕琢而成的圆形平台,平台上镌刻着复杂无比的星图与水文图案。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葛布长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佝偻着腰,在平台旁一架巨大的、由青铜和黄铜制成的**星轨浑天仪**前忙碌着。他便是秘库的守护者之一,也是段玄尘口中的“观云先生”。

“癸水临渊,星移斗转。”段玄尘走到平台前,沉声念出暗语,同时将手中的“癸水令”按在平台中央一个凹陷的、水波状的凹槽中。

“嗡——”

癸水令与凹槽完美契合,发出一声低沉的共鸣。整个青玉平台瞬间亮起柔和的水蓝色光芒,平台上的星图仿佛活了过来,星辰流转,水文波动!

观云先生这才缓缓转过身。他面容清癯,皱纹深刻如同沟壑,唯有一双眼睛,清澈明亮得如同孩童,充满了洞悉世事的智慧。他看了一眼段玄尘,又看了看亮起的癸水令,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却并无太多惊讶。

“少主亲临,动用癸水令…是为了‘渊渟’之事?还是为了静思院中那位身负‘惊蛰’的小姑娘?”观云先生的声音苍老而平和,仿佛早已洞悉一切。

段玄尘心中微凛,对这位守护者的深不可测有了更深的认识。他开门见山:“两者皆是!先生,我需要关于‘渊渟’一脉的所有记载!尤其是‘洛水之阳,龙门漩,水纹为信,涡眼为门’的详述!还有,静思院的‘惊雷’方案,必须立刻执行!萧衍和王氏,已经等不及了!”

观云先生微微颔首,枯瘦的手指在青铜浑天仪的某个刻度上轻轻一拨。浑天仪内部发出细微的齿轮咬合声,巨大的仪体开始缓缓转动,其上代表星辰的宝石闪烁着光芒。

“渊渟者,苍梧秘库‘水脉’守护。其法门玄妙,善御水力,精于机关,尤擅以水纹布阵、设钥。‘龙门漩’乃其故地门户,水纹密图所指,当为‘水涡之眼’,亦为秘库外库‘洛水玄关’之所在。” 观云先生的声音伴随着浑天仪的转动,如同在吟诵古老的箴言,“至于静思院…”

他浑浊却明亮的眼睛看向段玄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惊雷已动。‘影’已入府,‘针’已近身。子时三刻,惊雷落地。但少主需知,惊雷虽快,易伤己身。那小姑娘手中的‘惊蛰’,恐已惊动了池底的…恶蛟。”

段玄尘瞳孔骤缩!“惊蛰”剑鸣被察觉了?是萧家“影刃”的探子?还是…王氏身边有高人?观云先生的话,如同冰水浇头,让他刚刚因进入秘库而稍安的心再次悬起!

“先生是说…”

“天机不可尽泄。”观云先生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追问。他转身走到一个巨大的黑曜石书架前,手指在几块特定的玉简上拂过。那几枚玉简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自动从书架中飞出,悬浮在段玄尘面前,散发出温润的白光。

“这是关于‘渊渟’水纹阵、龙门漩水文特性以及‘洛水玄关’外围机关的部分记载。癸水令时效有限,少主速阅。”观云先生说完,便不再理会段玄尘,自顾自地回到浑天仪前,继续拨弄着星辰刻度,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微不足道的插曲。

段玄尘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知道此刻不是深究的时候。他立刻盘膝坐下,凝神屏息,将精神沉入悬浮的玉简之中。浩瀚而玄奥的信息如同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复杂的水纹变化规律、龙门漩的致命涡流特性、利用水力驱动的精巧机关图谱…他如同海绵般疯狂吸收着这些关乎陆鸣玉安危和秘库入口的关键知识!

时间,在秘库的永恒星光中无声流逝。段玄尘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精神高度集中。他知道,秘库外的世界,那场针对静思院的“惊雷”行动,已然在刀尖上启动!而他必须尽快掌握这些知识,才能应对接下来可能出现的、远超预料的狂风暴雨!

***

同一时刻,陆府。

夜色如墨,万籁俱寂。

静思院如同坟墓般死寂。新加派的守卫如同铁桶,将小院围得水泄不通。连一只苍蝇都难以飞入。

然而,在陆府后花园最偏僻的假山深处,一处被藤蔓彻底覆盖的角落,泥土正被极其轻微地翻动着。几双戴着特制皮套的手,正用小巧而锋利的工具,无声而迅速地挖掘着。泥土被小心地装入皮袋运走,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影”已入府。

“针”已近身。

子时三刻,惊雷将至!

而静思院内,紧握着“惊蛰”短剑,蜷缩在黑暗中的陆鸣玉,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她猛地睁开眼,望向那被钉死的窗户缝隙,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池底的恶蛟,是否也已睁开了冰冷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