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冰冷的夜风如同刀子般刮过脸颊,带着静思院方向飘来的烟尘与焦糊味。陆鸣玉被段玄尘紧紧攥着手腕,在漆黑如墨的陌生街巷中亡命狂奔。粗布襦裙被风灌满,猎猎作响,破碎的下摆扫过冰冷的石板,每一次落脚都牵扯着身上被木刺划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她几乎是被拖着在跑,肺部像要炸开,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出胸腔。

身后,陆府方向人声鼎沸,火光冲天,映亮了半边夜空。王嬷嬷尖利的哭嚎、护卫的怒吼、以及萧衍那饱含滔天怒意的咆哮“封锁全城!给我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同跗骨之蛆,穿透夜风,死死追咬着他们。

“这边!快!”段玄尘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他显然对建康城的犄角旮旯极为熟悉,拉着她在狭窄曲折、污水横流的陋巷中灵活穿梭。他的身影在黑暗中快得如同鬼魅,若非手腕上那铁箍般的力量,陆鸣玉早已被甩下。

每一次拐弯,每一次钻入更幽深的阴影,都像是在与死神赛跑。巡城卫队急促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声从不同方向传来,灯笼的光晕在巷口一闪而过。段玄尘总能提前预判,拉着她紧贴在冰冷潮湿的墙壁凹陷处,屏住呼吸,直到那令人窒息的光影和脚步声远去。

陆鸣玉强迫自己跟上他的节奏,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血腥味和因剧烈奔跑带来的眩晕。她脑中一片混乱:静思院的大火、青竹被震飞时那声凄厉的尖叫、秦无咎和影卫浴血断后的身影……还有手腕上这灼热而陌生的力量。她甚至无暇去思考段玄尘为何会有如此恐怖的身手,为何能调动那些死士般的影卫。此刻,生存是唯一的本能。

不知跑了多久,穿过了多少条迷宫般的窄巷,身后的喧嚣似乎被拉远了一些。段玄尘猛地刹住脚步,将她拉进一条几乎被废弃杂物堵死的死胡同尽头。这里堆满了破旧的箩筐和散发着霉味的木板,臭气熏天。

.“嘘!”段玄尘竖起手指,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气音。他侧耳凝神听了片刻,确认没有追兵靠近,才缓缓松开她的手腕。

陆鸣玉立刻脱力般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的闷痛——那是被萧衍指风震伤的地方。手臂和脸颊的擦伤火辣辣地疼,冷汗浸透了里衣,粘腻冰冷。她低头,看到自己紧握着“惊蛰”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白,微微颤抖。这把母亲留下的短剑,在方才的绝境中,是她唯一的依仗。

段玄尘也靠在墙上,胸膛微微起伏,但远不如她狼狈。他快速扫视了一下周围环境,目光最终落在陆鸣玉身上。黑暗中,他的眼神锐利依旧,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伤哪了?”他问,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之前的急迫。

陆鸣玉勉强平复了一下呼吸,声音有些沙哑:“没…大碍。皮外伤,还有…胸口有些闷。”她没提青竹,此刻的绝望和担忧会让她崩溃。

段玄尘没说话,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扁平的锡盒。打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薄荷与草药的味道在污浊的空气中散开。他从中捻出一点半透明的药膏,不由分说地拉过陆鸣玉还在渗血的手臂。

“你!”陆鸣玉下意识地想抽回手。

“别动。”段玄尘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手指却异常稳定和轻柔。冰凉的药膏涂抹在伤口上,带来一阵刺痛的清凉,随即是舒缓的麻痒感,迅速压下了火辣辣的疼痛。他的动作很快,处理完手臂的擦伤,目光又落在她脸颊的划痕上。

陆鸣玉僵住了。两人距离很近,她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硝烟味,以及一种清冽如雪松般的气息。黑暗中,他的轮廓模糊,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专注地为她涂抹药膏。指腹带着薄茧,偶尔擦过皮肤,带来一阵奇异的战栗。她从未与一个男子如此接近过,心跳不由自主地又乱了节拍,脸上泛起一丝不自然的燥热,幸好黑暗掩盖了一切。

段玄尘似乎并未察觉她的异样,迅速处理好她脸上的伤口,又看向她捂着胸口的手:“内腑震荡?萧衍的指力?”

“嗯。”陆鸣玉低低应了一声。

段玄尘眉头微蹙,又从锡盒里取出另一枚深褐色、气味更辛辣的药丸:“含着,别咽下去。能暂时压下内腑翻腾,止痛提神。等安全了再想办法。”他将药丸递到她唇边。

陆鸣玉迟疑了一下,对上他黑暗中沉静的目光,最终还是微微张口,将那枚带着辛辣苦味的药丸含在舌下。一股强烈的清凉辛辣之气直冲脑门,瞬间压下了胸口那股烦恶欲呕的闷痛,精神也为之一振。这药效,霸道而有效。

“多谢。”她声音微涩。

“不必。”段玄尘收回手,合上锡盒,重新塞回怀中。他的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带着一丝温情的疗伤从未发生。“秦无咎他们…能脱身吗?”陆鸣玉忍不住问,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担忧。那些影卫,是为救她而战。

段玄尘沉默了一瞬,阴影中看不清表情,唯有声音冷硬了几分:“他们知道该怎么做。能活几个,看命。”这话说得冷酷,但陆鸣玉却听出了一丝压抑的沉重。那些影卫,显然是他极为倚重的心腹。

“青竹她…”陆鸣玉的声音哽住了,眼中涌上湿意。

“现在管不了。”段玄尘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萧衍和陆府的人发了疯,天亮之前,建康城会像铁桶一样。我们必须在天亮前出城,或者找到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藏起来,等风头稍过。”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巷子口的方向,侧耳倾听着远处的动静。“‘土拨鼠’老吴应该已经按计划在‘渊渟’水脉的支流入口等我们了。”

“渊渟?”陆鸣玉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

“一条废弃的古引水渠,部分地段在地下,四通八达,能通到城外。”段玄尘简短解释,这是他的秘密通道之一。“还有段路,能走吗?”

药丸的效力支撑着陆鸣玉,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疲惫和伤痛,扶着墙壁站了起来,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能!”

段玄尘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转身再次探路。这一次,他没有再拉她的手,只是示意她紧跟。两人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再次在迷宫般的陋巷中潜行。段玄尘的路线更加隐蔽,有时甚至需要翻越低矮的院墙,钻过坍塌的墙洞。陆鸣玉咬紧牙关,拼尽全力跟上,不让自己成为拖累。

时间在紧张和寂静中流逝。含在舌下的药丸辛辣感渐弱,但那股支撑精神的力道还在。陆鸣玉感觉自己的五感在黑暗中变得更加敏锐,能听到段玄尘几不可闻的脚步声,能嗅到不同巷子飘来的不同气味——潮湿的苔藓、腐烂的菜叶、甚至是远处秦淮河飘来的淡淡水腥气。

终于,在穿过一片几乎被野草淹没的废弃义庄后,段玄尘停了下来。前方是一条散发着浓重淤泥和水草气息的狭窄水道,水流几近停滞,黝黑浑浊。岸边一处坍塌的石拱门下方,隐约可见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黑黢黢的洞口,被茂密的芦苇和藤蔓半掩着。洞口旁,一个矮小精悍的身影正警惕地四处张望,正是“土拨鼠”老吴。

“少主!”老吴看到段玄尘,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和一丝沉痛,“秦头儿…还没到。其他兄弟…折了三个,剩下的分散引开追兵了。”

段玄尘下颌线绷紧,点了点头,没多问伤亡细节,只道:“船呢?”

“在里面,准备好了!”老吴立刻指向洞口。

“走!”段玄尘不再犹豫,率先弯腰钻入那散发着阴冷潮湿气息的洞口。陆鸣玉紧随其后,老吴警惕地断后,迅速将入口的藤蔓重新拉好。

洞口内是一条更加狭窄、仅容小船通行的水道,空气污浊冰冷,弥漫着浓重的淤泥和铁锈味。一条仅能容纳两三人的狭长乌篷小船静静停泊在浅水中。段玄尘跳上船,回身朝陆鸣玉伸出手。

这一次,陆鸣玉没有犹豫,抓住他的手,借力登上摇晃的小船。老吴也敏捷地跳了上来,解开缆绳,拿起一根细长的撑篙。

小船无声地滑入漆黑的水道深处,如同投入巨兽的咽喉。只有篙尖点在水底淤泥和石头上发出的轻微“笃笃”声,以及水流缓慢淌过船身的潺潺声,在这死寂的地下空间里回荡,更添几分阴森和压抑。

段玄尘坐在船头,身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陆鸣玉抱着膝盖蜷缩在船舱里,冰冷的湿气透过薄薄的衣衫渗入骨髓。舌下的药丸效力已近消失,伤口的疼痛和身体的疲惫如潮水般再次涌来,胸口被萧衍指力震伤的地方更是隐隐作痛。她闭上眼,静思院的大火、青竹的尖叫、影卫倒下的身影……在黑暗中轮番上演。

“忍一忍。”段玄尘低沉的声音突然在寂静中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过了‘渊渟’,就暂时安全了。”

陆鸣玉没有睁眼,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小船在无尽的黑暗中前行,载着劫后余生的两人,也载着无法言说的沉重和未知的前路。建康城的喧嚣与火光被彻底隔绝在外,仿佛另一个世界。然而,陆鸣玉心中清楚,这地下的寂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喘息。萧衍的怒火,陆家的追捕,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斩落。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水道似乎开阔了一些,隐约有极其微弱的光线透入。老吴撑篙的动作更加小心。段玄尘也微微直起身,手按在了腰间的分水峨眉刺上,目光锐利如鹰,投向那微弱光亮的来源——那是通往下一段未知水域,也是通往短暂“安全”的出口。

就在小船即将驶出这段最黑暗的水道时,一阵隐约的、被水波扭曲放大的呼喝声,似乎从他们头顶极远处的地面传来:

“…仔细搜!河边!排水口!一个角落都不许放过!国公府有令,抓到陆家逃奴,生死不论,重赏千金!”

是追兵!而且已经搜到了秦淮河边!

小船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