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冰,是这片死寂世界里唯一的主宰。

万丈之下,穹顶之上,唯有永冻的厚重冰层隔绝着天光与生机。惨淡的幽绿光线不知从何处渗透下来,在这片深邃的冰渊底部弥漫、流淌,如同凝固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河流。它映照在嶙峋的冰柱与冰壁上,折射出千万道森然扭曲的光痕,将整个空间切割得支离破碎,光怪陆离,宛如沉沦于寒冰地狱的巨兽骸骨。寒冷,并非仅仅作用于肌肤,它是无孔不入的尖针,带着恶毒的意志,缓慢而坚定地刺穿每一寸血肉,钻磨每一根骨骼,最终冻结骨髓深处那点可怜的热气。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下无数细小的冰刀,从喉管一路割裂到肺腑深处。

在这片巨大冰渊的中心,盘踞着一座令人灵魂颤栗的“山峦”。

那是一条龙。

庞大无匹的龙躯,曾经必定覆盖着足以撕裂苍穹、辉映日月的坚硬龙鳞,如今却只剩下一片片黯淡、干涸、边缘卷曲翘起的残破甲片。狰狞的骨刺从脊背和关节处刺出,白森森的,覆盖着薄薄的冰霜,在幽绿光线下闪烁着死亡的光泽。它庞大的身躯被数条粗逾殿柱、不知是何材质炼就的锁链贯穿、缠绕、死死钉在玄冰构成的深渊之底。锁链呈现出一种深沉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漆黑,其表面铭刻着密密麻麻、细如蚊蚋的朱红色符文。这些符文如同活物般缓缓流淌、明灭,每一次光芒的起伏,都伴随着锁链自身发出的低沉嗡鸣。这嗡鸣仿佛来自九幽深处的诅咒,带着无法抗拒的禁锢之力,不断抽取着巨龙体内残存的力量,同时释放出更甚于周遭冰寒的、足以冻结灵魂的酷烈寒意。

龙血,曾经滚烫如熔岩的金色龙血,顺着锁链刺入躯体的巨大创口,缓缓渗出。然而那血液早已不复辉煌,粘稠,暗沉,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接近凝固的暗金褐色,像是混入了过多的污秽与绝望。它们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下方光滑如镜的玄冰地面上,发出空洞而沉闷的“嗒…嗒…”声。每一次滴落,暗金便在冰冷的玄冰上晕开一小片粘稠的污迹,随即又被无情的寒气冻结,形成一层层暗金色的、污浊的薄冰。

在这座垂死“山峦”的最高处,在那如同被巨斧劈凿过、伤痕累累的龙首之上,巨大的龙角之间,一个渺小的身影蜷缩着。

烛烬。

他像一只被遗弃在冰窟里的幼兽,紧紧缩成一团,单薄的灰色麻布衣袍根本无法抵御这炼狱般的酷寒,早已被冰霜染成灰白。裸露在外的皮肤——脖颈、手腕、脚踝——布满了新旧交叠的伤痕,鞭痕、冻疮、被锐器划开的裂口,有些结着深紫色的痂,有些则还渗着淡淡的血丝,又被寒气冻住。最刺目的,是他瘦削的脊背。麻布衣衫被某种力量撕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下面一道从肩胛骨斜劈至腰侧的可怕伤疤。那伤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仿佛有某种污秽的力量在皮肉下灼烧、侵蚀,阻止着愈合。它如同一条丑陋的毒蜈蚣,死死趴伏在他苍白的皮肤上,每一次他因寒冷而微微颤抖,那暗红的蜈蚣便随之蠕动,带来一阵阵深入骨髓的抽搐与剧痛。

寒意如同千万根无形的冰针,无孔不入地刺穿着烛烬的每一寸血肉,试图将他从内到外彻底冻结。牙齿无法控制地剧烈磕碰,发出“咯咯咯咯”的细碎声响,在死寂的冰渊中显得格外清晰。每一次吸气,那裹挟着冰碴的空气都像烧红的烙铁,灼烫着脆弱的咽喉和肺叶,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刺痛。他只能将身体缩得更紧,双臂死死抱住膝盖,试图留住胸口那一点点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暖意。然而那点暖意,在玄冰渊无边的酷寒与身后巨龙散发出的垂死衰败气息面前,渺小得可怜。

冰渊的寂静,是比酷刑更深沉的折磨。只有锁链低沉的嗡鸣,龙血滴落的沉闷“嗒嗒”声,以及他自己牙齿打颤和急促的呼吸声。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永恒的冰冷和绝望的囚禁。十六年。整整十六年,他的世界只有这片冻结的坟墓。他存在的意义,仿佛只是为了承受这永无止境的寒冷与痛苦,作为仙门豢养在深渊里的……血奴。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阵突兀而刺耳的摩擦声,如同用生锈的铁片刮擦骨头,猛地撕裂了冰渊凝固的空气。

“嘎吱——嘎吱——”

声音来自上方,那厚重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冰层穹顶。烛烬的身体猛地一僵,连牙齿的打颤都在瞬间停止。他像是被无形的冰锥刺中,倏地抬起了头。

冰层深处,一块区域缓缓变得透明,如同融化的水晶,显露出上方一个模糊扭曲的景象。那景象稳定下来,最终清晰地映照出冰渊顶部的景象:光滑如镜的冰面上,矗立着三个身影。他们的服饰光洁如新,衣袂飘飘,周身散发着淡淡的、隔绝了寒气的柔和光晕,如同神祇临凡,与这污秽绝望的冰渊格格不入。

为首的是一个中年修士,面容刻板,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居高临下、审视蝼蚁般的冷漠。他宽大的袍袖上,用银线绣着复杂的云纹和一座巍峨山峰的图案,那是天墉城核心长老的徽记。他手中虚托着一个物件,正是那刺耳摩擦声的来源——一枚长逾三尺、通体乌黑的巨钉。钉身布满了扭曲的暗红色符咒,如同干涸的血迹,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和一种针对神魂的阴冷恶意。

灭魂钉。

烛烬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那是一种烙印在骨髓深处的恐惧,一种足以让灵魂冻结的冰冷预感瞬间攫住了他。每一次灭魂钉落下,都是对老龙灵魂的一次残酷凌迟,也像一把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他自己的心脏上。他下意识地张开嘴,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沙哑、近乎无声的抽气。身体本能地想要后退,想要逃离,但脚下是冰冷的龙鳞,身后是冰冷的深渊,他无处可逃。

“时辰到了。”上方,为首的天墉城长老,那个鹰钩鼻的修士,声音透过冰层传来,如同冰冷的铁块砸落,在冰渊中激起沉闷的回响,不带一丝情感,只有绝对的命令与掌控。他手中托着的巨大灭魂钉,在幽绿的光线下,尖端闪烁着一点寒芒,如同毒蛇的獠牙。

他身旁的两位年轻修士,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兴奋、残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的笑容。其中一人,目光扫过下方冰渊中渺小的烛烬,嘴角勾起一个刻薄的弧度,声音清晰地穿透下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喂,小贱种!看好了!今天给你这老不死的‘祖宗’,再添点新鲜滋味!”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向深渊中的少年。

烛烬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那话语中的恶毒力量击中。他死死咬住下唇,用力之大,瞬间尝到了咸腥的铁锈味在口腔中弥漫。牙齿深深陷入唇肉,试图用这皮肉的疼痛来压制住胸腔里翻腾的、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嘶吼。一股冰冷的、混杂着无边愤怒与彻骨无力的火焰在胃里灼烧,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痉挛。他只能死死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冰冷的手心,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片麻木的冰冷。他不能动,更不能出声。任何反抗的迹象,只会换来更残酷的惩罚——或许是针对他自己,更可能是针对身下这头已至油尽灯枯的老龙。

“聒噪。”上方,为首的长老淡淡地瞥了那年轻修士一眼,眼神冰冷,带着一丝责备。年轻修士立刻噤声,脸上闪过一丝惶恐,恭敬地低下头。长老的目光重新投向下方深渊中那条垂死的巨龙,眼神里没有任何波动,只有一种对待待宰牲畜般的漠然。

他不再言语,只是缓缓抬起右手,五指张开,对着下方虚虚一按。动作简单,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沛然的力量。

嗡——

那枚悬在他掌心之上的巨大灭魂钉骤然发出一声尖锐的蜂鸣!钉身之上,那些如同干涸血迹般的暗红符咒猛地亮了起来,如同被点燃的熔岩纹路,散发出刺目的、令人心悸的猩红光芒!一股无形的、沉重如山的压力瞬间穿透了厚重的冰层,轰然降临在整个冰渊底部!

烛烬只觉得胸口猛地一窒,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眼前瞬间发黑。那巨大的压力并非直接作用于他的肉体,却让他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哀鸣、颤抖,几欲离体!他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了一下,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龙角上,那道暗红的巨大伤疤被狠狠摩擦,撕裂般的剧痛让他瞬间弓起了腰,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他艰难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上方那枚越来越亮、越来越刺眼的猩红巨钉。

锁链的嗡鸣声陡然拔高,变得尖锐而凄厉!贯穿巨龙躯体的数条巨大锁链疯狂地抖动起来,带动着整个庞大的龙躯都在微微震颤!锁链上流淌的朱红符文光芒暴涨,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压制着巨龙任何可能的反抗。整个冰渊都在震动,冰壁上凝结的无数巨大冰棱簌簌抖动,发出细碎密集的碰撞声,如同濒死者的牙齿在打颤。

“吼——!!!”

一声低沉、痛苦、仿佛来自九幽地狱最深处的咆哮,猛地从烛烬脚下的龙首中爆发出来!这声音不再是昔日的龙吟,更像是一头被无数把尖刀反复切割着内脏的野兽发出的绝望哀嚎。巨大的声浪裹挟着腥热的气息和浓烈的衰败腐朽味道,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狠狠撞在四周的冰壁上,震得无数冰棱断裂坠落!烛烬被这近在咫尺的咆哮震得耳膜刺痛,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整个人都被那喷薄而出的痛苦与绝望气息所淹没。他死死抓住身下冰冷粗糙的龙鳞,指缝间瞬间被割破,渗出血丝。

就在这惊天动地的咆哮声中,上方那长老虚按的手掌,猛地向下一压!

“敕!”

冰冷如铁的命令字眼,如同最终的审判。

嗤——!!!

那枚蓄势到极致的巨大灭魂钉,化作一道撕裂虚空的猩红闪电!它无视了空间的距离,穿透了厚重的冰层,如同来自天外的审判之矛,带着毁灭一切生机的阴冷恶念和无边诅咒,精准无比地、狠狠地贯入巨龙庞大龙躯上那一片早已被反复钉穿、血肉模糊、鳞甲尽碎的脊背区域!

噗!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钝响!

猩红的钉尖,带着无数扭曲蠕动的血色符文,深深没入龙躯!暗金褐色的粘稠龙血,如同压抑了千万年的火山熔岩,猛地从创口处狂喷而出!那血液喷溅的力道如此之强,如同高压水枪激射,瞬间将上方垂落下来的巨大冰棱击打得粉碎!粘稠的龙血混合着碎裂的冰晶,如同暗金色的暴雨,劈头盖脸地浇在下方烛烬的身上、脸上!

温热的、带着浓郁腥气的液体糊住了烛烬的视线。他下意识地闭上眼,但那股浓烈的血腥味和其中蕴含的、属于老龙那近乎枯竭的生命本源气息,依旧霸道地冲入他的鼻腔,直抵灵魂深处。这血液不是热的,反而带着一种诡异的、深入骨髓的冰冷。粘稠的液体顺着他的头发、脸颊、脖颈流淌下来,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带来一阵阵令人作呕的滑腻触感。

“呃…吼……”

一声更加微弱、更加破碎、仿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破碎风箱中挤出的嘶鸣,在烛烬脚下响起。伴随着这声嘶鸣的,是身下巨龙整个庞大身躯无法抑制的、剧烈到极致的抽搐!那抽搐的力量是如此巨大,带动着贯穿其躯体的漆黑锁链疯狂地绷直、弹抖,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呻吟!整个冰渊都在随之剧烈摇晃,如同发生了可怕的地震!无数巨大的冰块从穹顶和四壁崩裂、坠落,砸在玄冰地面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烛烬再也无法站稳,被这狂暴的震动狠狠甩了出去!他像一片狂风中的落叶,身体腾空,然后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玄冰地面上。肩膀和后背的旧伤传来钻心的剧痛,眼前金星乱冒,五脏六腑都仿佛被震得移了位。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但手臂却因剧痛和寒冷而阵阵发软。他只能艰难地抬起头,抹开糊住眼睛的粘稠龙血,望向那龙首的方向。

视线穿过弥漫的血雾和坠落的冰晶碎屑,对上了一双巨大的眼眸。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

曾经熔金般的辉煌早已褪尽,只剩下浑浊的暗黄底色,如同蒙尘的琥珀。巨大的瞳孔边缘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中心却是一片死寂的灰暗,象征着生命之火的彻底熄灭。然而此刻,在这双濒死的、巨大得能映照出烛烬整个渺小身影的眼眸深处,在那片灰暗的死寂之下,烛烬却清晰地看到了一点东西。

不是痛苦,不是愤怒,甚至不是绝望。

而是一种……沉重到无法言喻的悲哀。一种跨越了漫长时光、承受了无尽苦难之后,面对最终结局时的、近乎解脱的平静。那悲哀如同最深沉的海洋,平静之下是足以淹没一切的悲怆。这双倒映着烛烬苍白染血面容的龙眸,仿佛穿透了他的皮囊,看到了他体内流淌的那一丝稀薄却同源的龙血,看到了他身上背负的、属于整个龙族被诅咒的命运。

“孽畜!早该绝种的东西!还在苟延残喘什么!”上方,那个先前出言挑衅的年轻修士的声音再次响起,充满了施虐的快意和刻骨的轻蔑,“十万根!整整十万根灭魂钉!你这条老泥鳅的贱命,早就该被钉成渣滓了!还浪费我仙门宝贵的时辰!”他狞笑着,声音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入深渊。

“十万…”烛烬趴伏在冰冷的玄冰上,浑身沾满粘稠的暗金龙血,听着那刺耳的咒骂,咀嚼着这个冰冷的数字。十万根灭魂钉…十万次灵魂的凌迟…十万个日夜的酷刑…这个数字像一座冰山,轰然压在他的心上,将他胸腔里那点因愤怒而燃起的微小火苗彻底碾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寒冷和窒息般的沉重。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钉在老龙脊背上那枚新的灭魂钉。猩红的符文在乌黑的钉身上流淌,贪婪地吮吸着龙血,释放着持续的恶毒诅咒。在那枚新钉的周围,是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如同荆棘丛般凸起的钉尾!十万根…十万根灭魂钉的残骸,早已和这龙躯的骸骨血肉冻结、生长在了一起,成为这具庞大身躯上无法剥离的、永恒的耻辱烙印!老龙…早已不是龙,它只是一块被十万根钉子钉在冰渊里的、巨大而扭曲的朽烂肉块!

烛烬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他猛地用手捂住嘴,身体因剧烈的干呕而蜷缩起来,指缝间溢出带着血丝的酸水。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比这冰渊的玄冰更冷,那是从灵魂深处渗出的绝望。仙门…他们不仅是要杀死它,更是要将这世间最后一条龙的存在意义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将它变成一具永恒的、展示仙门威严与龙族卑贱的标本!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与恶心中,一个微弱到几乎被锁链嗡鸣和冰层碎裂声完全掩盖的意念,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后一点火星,极其艰难地、断断续续地触碰到了烛烬的意识。

“烛…烬…”

是那老龙的声音!不再是痛苦的嘶吼,而是一种直接作用于灵魂的、极其虚弱的低语,如同垂死之人的最后喘息。

烛烬猛地一震,干呕瞬间停止。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再次望向那双巨大的、倒映着他身影的浑浊龙眸。那眼眸深处,那沉重的悲哀与平静似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燃烧般的急切!

“孩…子…”龙魂的低语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仿佛耗费着它最后残存的生命之火,“…吞…了…它…”

什么?吞了什么?烛烬的脑子一片混乱。吞下什么?这冰渊里除了冰和血,还有什么?

就在他茫然无措之际,龙首的方向,那巨大的、布满裂痕的龙吻,极其艰难地、微微张开了一条缝隙。没有咆哮,没有热气,只有一股更加浓烈的衰败腐朽气息涌出。紧接着,一道微弱却无比凝练的光芒,从那黑暗的巨口中缓缓升起!

那光芒并不刺眼,反而显得异常柔和,带着一种温润的、玉质般的光泽。它呈现出一种纯粹到极致的金色,却非黄金的俗艳,而是如同初升朝阳最核心的那抹光晕,蕴含着无穷的生命本源与浩瀚的古老威严。光芒的核心,是一枚约莫鸽卵大小、浑圆无暇的珠子。它悬浮在空中,缓缓旋转着,表面流淌着细密的、玄奥莫测的天然纹路,仿佛是天地初开时便已存在的法则烙印。一股难以言喻的、纯净而强大的气息,如同沉睡的火山,从这小小的珠子上散发出来。它出现的瞬间,周遭弥漫的腥臭血气、锁链的诅咒嗡鸣、灭魂钉的恶毒气息,仿佛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排斥开一小片区域。

龙珠!

烛烬的瞳孔骤然放大!虽然他从未真正见过,但血脉深处某种沉睡的本能,在此刻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呐喊!这就是传说中龙族一身力量与生命精华所凝聚的结晶!是龙之根本,龙之魂魄所在!它竟然还在!在老龙承受了十万根灭魂钉的酷刑之后,它竟然还存在!

“快…!”龙魂的低语陡然变得尖锐、急促,带着一种燃烧灵魂般的疯狂催促!“吞…下…去…活…下…去…!”

“活下去”三个字,如同三道惊雷,狠狠劈在烛烬混乱的意识中!活下去?在这万丈冰渊之下?在仙门无休止的折磨中?像一条被豢养的、随时等待抽血剥鳞的狗一样活下去?一股混杂着荒谬、悲凉和某种被压抑到极致的反抗意志,如同毒火般在他心中轰然腾起!

就在这时,上方冰层中,那为首的长老鹰隼般的目光骤然锁定了那枚悬浮在血雾中的金色龙珠!他那万年寒冰般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情绪波动!那是极致的震惊、难以置信,随即转化为一种近乎贪婪的狂喜和绝对的占有欲!

“龙珠?!它竟未散?!”长老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拦住它!不惜一切代价!给我把它夺过来!快!”他厉声咆哮,命令如同炸雷般在冰渊上方回荡。他身后的两名年轻修士也瞬间反应过来,脸上同样写满了骇然与贪婪,几乎同时掐动法诀,两道凌厉的灵光如同捕食的毒蛇,迅猛地穿过冰层,射向那枚悬浮的金色龙珠!目标明确——拦截、禁锢、夺取!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烛烬趴伏在冰冷的玄冰上,浑身是粘稠的龙血,前方是散发着温润光芒的龙珠,上方是三道带着毁灭气息急袭而来的灵光。龙魂那燃烧般的催促“活下去”还在灵魂深处回荡,仙门长老那贪婪的咆哮“夺过来”如同冰锥刺入耳膜。

活下去?

夺过来?

一个极其短暂的、几乎不存在的停顿。然后,一种源自血脉最深处的、近乎本能的冲动,压倒了所有的恐惧、绝望、犹豫和荒谬感!活下去!不是像狗一样活下去!是像……像一条龙一样活下去!哪怕只有一瞬!

“吼——!!!”

一声完全不似人类能发出的、混杂着少年嘶哑嗓音与某种古老兽类咆哮的低吼,猛地从烛烬的喉咙深处炸开!他染血的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被压榨了十六年的、属于龙族血脉深处的那一丝不屈的凶性,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手脚并用,如同离弦之箭般,不顾一切地朝着那悬浮的龙珠扑了过去!身体在光滑冰冷的玄冰上拖出一道暗红的血痕!

快!再快一点!

他伸出的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温润的光芒!

上方,三道凌厉的灵光撕裂空气,带着死亡的尖啸,后发先至,已然逼近!

就在烛烬的手指即将触及龙珠的前一刹那,那枚悬浮的龙珠,仿佛感受到了他血脉中那微弱的呼唤,竟主动地、轻轻地向前一送!

温润的触感瞬间包裹了烛烬冰冷麻木的手指,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顺着手臂瞬间涌入体内!

没有丝毫犹豫!在后方三道夺命灵光即将刺穿他后背的瞬间,烛烬猛地张开嘴,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枚鸽卵大小、蕴含着世间最后一条龙全部生命本源与力量的龙珠,狠狠地、囫囵地吞了下去!

“呃——!”

冰冷的珠体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质感,粗暴地滑过咽喉,卡入食道,带来一阵强烈的窒息感和撕裂般的剧痛!烛烬的双眼瞬间因痛苦而暴突出来!

几乎就在他吞下龙珠的同一瞬间,那三道来自仙门修士的、足以将他这孱弱身躯撕成碎片的凌厉灵光,狠狠地轰击在了他刚刚所在的位置!

轰!!!

玄冰炸裂!无数尖锐的冰晶碎片如同暴雨般向四周激射!狂暴的灵力冲击波席卷开来,将烛烬瘦小的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般狠狠掀飞出去!

砰!

他重重地撞在远处一根粗大的、凝结着厚厚血冰的锁链之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然后软软地滑落在地,蜷缩在冰冷的玄冰角落。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他全身的感知,喉咙被龙珠撑裂的痛楚,后背撞击锁链的钝痛,还有那道巨大伤疤被撕裂的灼痛……无数种痛苦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的意识彻底撕碎。

“混账!!”上方,传来天墉城长老惊怒交加、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煮熟的鸭子,不,是比整个天墉城宝库加起来都珍贵的龙珠,竟然被一个卑微如尘的血奴吞了下去!这简直是奇耻大辱!是无法想象的巨大损失!“杀了他!立刻!剖开他的肚子!把龙珠给我挖出来!”长老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贪婪而扭曲变形,尖锐刺耳。

然而,烛烬已经听不清那咆哮了。

吞下龙珠的瞬间,仿佛吞下了一颗初生的太阳!

一股难以想象的、狂暴到极致的灼热洪流,猛地在他体内炸开!那洪流并非单纯的热量,它蕴含着浩瀚如星海的生命精气、古老苍茫的龙族意志、以及被十万根灭魂钉折磨了无尽岁月所积攒下来的、足以焚灭一切的滔天怨愤与痛苦!

“啊——!!!”

烛烬猛地仰起头,脖颈上的青筋如同虬龙般根根暴起!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痛苦嘶吼,如同濒死野兽的绝唱,撕裂了他染血的喉咙,带着喷溅的血沫,疯狂地爆发出来!这嘶吼声盖过了锁链的嗡鸣,盖过了冰层的碎裂声,甚至盖过了上方仙门长老的咆哮!

他的身体像一张被拉到极限的弓,剧烈地反弓起来!单薄的麻布衣衫在瞬间被体内爆发出的恐怖力量撕扯成碎片!瘦骨嶙峋的胸膛剧烈起伏,皮肤下,仿佛有无数条滚烫的熔岩之蛇在疯狂游走、冲突、挣扎!血管根根凸起,呈现出一种刺目的、熔化的黄金般的颜色,在苍白的皮肤下急速搏动、膨胀!

痛!无法形容的痛!

仿佛每一个细胞都被投入了熔炉,被烧红的铁钎反复穿刺、搅拌!他的骨骼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肌肉纤维在疯狂地撕裂又重组!那道从肩胛骨斜劈至腰侧的暗红巨大伤疤,此刻如同活了过来!它不再是静止的蜈蚣,而是一条被投入滚油中的毒蛇,疯狂地扭动、凸起!暗红的颜色瞬间变得炽亮,如同烧红的烙铁,发出“滋滋”的灼烧声,边缘的皮肤迅速焦黑、碳化!

更可怕的变化,发生在他脊背的皮肤之下。就在那道疯狂扭动的伤疤上方,靠近左侧肩胛骨的位置,皮肉之下,猛地凸起一个硬物!那硬物带着金属的质感,边缘锐利,形状奇特,如同某种古老残缺的甲片!

嗤啦!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皮肉撕裂声!

一片边缘带着锯齿状残缺的、呈现出一种古老青铜质感的奇异鳞片,如同破土而出的锋利刀刃,硬生生刺破了他肩胛骨上方的皮肤,带着淋漓的鲜血和粘液,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

“呃啊啊啊——!!!”烛烬的嘶吼已经彻底变形,只剩下纯粹痛苦的咆哮。他蜷缩的身体因剧痛而疯狂地抽搐、翻滚,每一次翻滚都在冰冷的玄冰地面上留下大片粘稠的、混合着他自己鲜血和之前沾染的暗金龙血的污迹。冰与血,在他身下交融。

冰渊上方,透过那透明的冰层,天墉城长老刻板冷漠的面具彻底碎裂。他死死盯着下方在血泊中翻滚嘶吼的少年,尤其是少年肩胛骨上刺出的那片边缘残缺、带着古老青铜光泽的奇异鳞片,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无法掩饰的、如同目睹了最恐怖禁忌般的骇然!

“逆…逆鳞?!不…不可能!这气息…这…这绝不只是龙血…是…是…”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颤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他身旁那两个年轻修士更是面无人色,如同见了鬼魅,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退了一步。

烛烬翻滚着,剧痛如同亿万把烧红的钢刀在他体内搅动,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熔岩。他挣扎着,试图用模糊的视线看清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目光艰难地扫过肩胛骨处刺出的、染血的青铜鳞片,又落到自己沾满粘稠血污、不受控制剧烈痉挛的手上。

就在那一片混乱、痛苦、血污和冰屑的狼藉之中,他的意识仿佛被强行剥离了一瞬。

视角猛地拉高!如同灵魂出窍!

他看到了!清清楚楚地看到了!

下方冰渊中,那个蜷缩在血泊和碎冰中的渺小身影——他自己。瘦骨嶙峋,衣衫尽碎,浑身浴血,如同刚从血池里捞出来的残破人偶。肩胛骨处,那片染血的青铜鳞片在幽绿光线下闪烁着诡异的光泽。

而在那渺小身影的四周,整个冰渊的景象,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燃烧”了起来!

不再是幽绿,不再是惨白。

冰,是冰冷的深蓝,带着凝固的死寂。锁链,是刺目的、流动着诅咒能量的暗红。上方冰层中那三个仙门修士的身影,则散发出三种截然不同、却都带着强烈“热量”轮廓的光芒——为首的长老,是深沉厚重的土黄色,蕴含着山岳般的压迫感;他左侧的年轻修士,是锐利跳动的青色;右侧的,则是相对温和但同样凝练的白色。三种代表生命与力量的热源,在冰渊上方如同三颗燃烧的星辰,清晰无比地烙印在烛烬的感知中!

热视觉!

烛烬混乱的意识中,莫名地浮现出这个词。他“看”到的,是万物散发的、最本质的“热”的形态!

而更让他灵魂颤栗的是,在下方那渺小身影——他自己的体内,一股无法想象的、如同沉寂亿万年的超级火山骤然苏醒的恐怖热源,正在疯狂地凝聚、压缩、然后……轰然爆发!

轰——!!!

并非真实的声音,而是源自灵魂深处的轰鸣!

那渺小身影的双眼,猛地睁开!

透过灵魂视角的俯瞰,烛烬清晰地“看”到,那双属于自己的眼睛深处,原本属于人类的、带着痛苦和惊恐的瞳孔,在瞬间被彻底点燃、焚毁、取代!

两团纯粹到极致、狂暴到极致、仿佛能熔穿九重天阙、焚尽诸天神佛的金色火焰,在那双眼睛的深处,轰然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