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里没有窗户,分辨时间只能靠手机屏幕上冰冷的数字,或是从门缝底下透进来的、走廊灯的人造光。
凌晨四点半,闹钟还没响,阮云舟就自己睁开了眼睛。
睡眠像是一件奢侈品,他每天只能浅尝辄耻地拥有四五个小时。
身体像一架被过度使用的机器,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酸涩的抗议。
但他只是静静地躺了十秒,然后掀开那条薄得透光的毯子,坐了起来。
空气里有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已经渐渐习惯了。
他轻手轻脚地穿上衣服——同样是洗得发白,但叠得整整齐齐。
然后从床底拖出一个旧背包,里面装着他一天的“装备”:课本、打工的衣物、一个装满水的水瓶,和两个昨天从中餐馆带回来的冷馒头。
清晨五点半,城市还在沉睡。
阮云舟已经站在清冷的街头,等待送奶公司的货车。
这是他找到的第一份“外快”——在天亮前,将新鲜的牛奶和报纸送到几个邻近社区的订户门口。
司机是个沉默寡言的白人老头,看了他一眼,递给他一张路线图和一件印着公司logo的荧光背心。“快点,小子,赶在太阳出来前送完。”
阮云舟点点头,跳下车厢。
清晨的旧金山寒意刺骨,风吹在脸上像小刀子。
他拉紧单薄的外套,对照着地址,抱起沉重的牛奶箱,开始一路小跑。
一幢房子,又一幢房子。
安静的街区只有他急促的脚步声和牛奶瓶轻微的碰撞声。
他的英语还不足以流畅地交流,有早起的订户隔着门和他打招呼,他也只是低着头,含糊地应一声,放下牛奶,迅速离开。
体能消耗巨大,胃里空得发慌。
跑到第三个社区时,天边才泛起一丝鱼肚白。
他停下来,靠在路边的大树上,喘着粗气,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冷了的吐司,机械地塞进嘴里。
吐司又干又硬,噎得他直伸脖子,赶紧灌了几口冷水。
他看着远处那些漂亮的房子里陆续亮起温暖的灯光,隐约能听到电视声或者孩子的笑闹声。
那是一个他无法触及的世界。
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继续抱起箱子,奔跑起来。
生存是一场倒计时,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消耗他微薄的体力,也都在为他减去一点点债务的数字。
他不能停。
七点半,送奶工作结束。
他拿到几张皱巴巴的现金,小心翼翼地对折,塞进贴身的裤袋里。
然后他需要狂奔赶上公交车,在八点前赶到学校。
课堂上,是另一种形式的战斗。
睡眠不足和饥饿感像潮水一样不断冲击着他的意识。
他必须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集中精神去听讲台上老师飞快掠过的英语。
笔记本上的字迹因为手抖而有些歪斜。
有几次,他几乎要趴在桌子上睡过去,只好用力掐自己的大腿,用疼痛来保持清醒。
午餐时间,大部分学生涌向食堂或自带丰盛的午餐。
阮云舟总是默默地走到图书馆最角落的位置,拿出另一个冷面包,就着温水,一边吃,一边拼命复习上午的课程,或者预习下午的内容。
他不能落下学业,这是他内心深处最后的底线,也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看似渺茫的希望。
下午三点,放学铃声如同赦令。
阮云舟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
他需要赶在四点钟前,到达那家叫“幸运楼”的中餐馆。
餐馆老板姓陈,脾气火爆,但心眼不坏。
看到阮云舟跑得满头大汗地冲进来,粗声粗气地吼:“快点!后面碗堆成山了!还想不想干了?”
“对不起,陈老板,我马上开始。”
阮云舟用中文应着,迅速套上油腻的围裙,戴上橡胶手套,站到了那个充满馊水味和油污的水槽前。
热水哗地冲下来,白色的蒸汽模糊了他的眼睛。
眼前是堆积如山的脏碗碟,粘着饭菜的残渣。
他需要先用冷水冲掉大块杂物,再用热水和刺鼻的洗洁精刷洗,最后过一遍热水消毒。
周而复始。
水很烫,油污很难洗,不一会儿手臂就酸麻不堪。
厨房里温度高,汗水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淌,混着蒸汽,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
偶尔有侍应生端着重物经过,会不耐烦地呵斥他“挡道了”。
他咬着牙,一言不发,只是加快了手上的速度。
脑子里是空的,不能想未来,也不能想过去,只能想着眼前这个碗,下一个盘子。
时间在这里被具象化,变成一个个被清洗干净的餐具。
六点左右,会有短暂的休息时间。
厨师会把一些卖相不好的菜或者客人没动过的饭菜分给员工。
这是阮云舟一天里唯一能吃上热乎饭菜的时候。
他总是默默地坐在后院的小板凳上,飞快地吃着,珍惜每一口热量。
七点半,洗碗工作结束。
陈老板会结算当天的工钱,有时会多给他几块钱,嘟囔着“小子,看你瘦的,买点吃的”。
阮云舟会低声道谢,把钱仔细收好。
然后他需要再次跳上公交车,横穿小半个城市,在八点前赶到那栋让他感到窒息的高级写字楼——他第三份工,夜间保洁的地点。
换上深蓝色的保洁制服,他推着清洁车,再次踏入那片空旷而冰冷的繁华之地。
白天的精英们早已散去,只剩下无尽的寂静和奢华的装潢,像一座巨大的坟墓。
他负责的区域包括16楼。
每次推车走到那间最大的办公室门口,他的手指都会微微收紧。
那天晚上的画面,那个叫江景的少年轻蔑的眼神和倒在地上的酒液,会不受控制地闪过脑海。
他面无表情,只是更用力地擦拭着这里的每一寸地方,仿佛要抹去某种印记。
安娜有时会和他搭话,用夹杂着西班牙语的英语问他,
“孩子,你从哪里来?”
“为什么这么拼?”
阮云舟通常只是摇摇头,或者用简单的单词回答:
“China.”
“Need money.”
安娜便会叹口气,拍拍他的肩膀,塞给他一块自己带的糖果。
这天晚上,当他清理到16楼的茶水间时,发现咖啡机似乎出了问题,地上有一小滩咖啡渍。
他蹲下身去擦,目光无意间扫过旁边的垃圾桶,里面有一个被丢弃的、只咬了一口的精致三明治。
包装纸是某种高级的牛皮纸,和他每天啃的吐司是天壤之别。
他的胃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一种强烈的、生理性的渴望涌了上来。
有那么一瞬间,一个疯狂的念头闪过:这里没人,吃掉它,没人会知道。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剧烈的羞耻。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起得太快眼前发黑,扶住墙壁才稳住身体。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看那个垃圾桶,迅速处理完咖啡渍,推着车,几乎是逃离了茶水间。
尊严,在生存面前,变得如此脆弱,又如此昂贵。
他不能连这个都丢掉。
十一点,工作结束。
走出写字楼,夜风一吹,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拖着几乎不属于自己的身体,走向公交站。
末班车上空空荡荡,只有几个和他一样疲惫的夜归人。
他靠在冰冷的玻璃窗上,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
那些灯光很美,却照不进他黑暗的地下室,也暖不了他冰冷的四肢。
回到那个潮湿的地下室,往往已经接近午夜。
他连衣服都懒得脱,直接瘫倒在行军床上。
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需要休息。
但有时候,他会强撑着坐起来,打开那盏昏暗的台灯,摊开课本。
台灯微弱的光晕,是他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源。
他必须抓住它。
债务可以慢慢还,但时间不等人,学业一旦落下,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他知道,在这个庞大的、陌生的国度里,他只有自己。
父母已经不在了,没有可以依靠的亲戚,连所谓的“项目”也只是一个陷阱。
他能依靠的,只有这具还能动弹的身体,和这颗还不愿完全认输的心。
生存是倒计时,成长也是。
他必须跑得再快一点。
在彻底被睡意俘虏之前,阮云舟会习惯性地摸了摸贴身口袋里那薄薄的一叠钞票。
那是他今天所有的收获,也是他明天还能继续活下去的资本。
然后,他会在心里,默默地把那个庞大的债务数字,减去今天挣到的数额。
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但至少,数字在变小。
这个动作,能给他带来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安全感,支撑着他,闭上沉重的眼皮,迎接几个小时后,又将准时到来的、新一轮生存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