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图书馆的事件在阮云舟心里并没有留下太多的情绪。

他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揣测江景那种富家子一时兴起的古怪行为,生存是横亘在眼前最迫切的问题。

然而,问题并不会因为忽视而消失。

周五的历史课,身材微胖、表情严肃的布朗先生布置了一篇论文,分析独立战争中某个战役的影响,要求引用至少三本学术著作,字数不少于两千字,下周五交。

“记住,先生们女士们,学术诚信是底线!任何形式的剽窃,结果都是零分,没有例外!”布朗先生敲着黑板,目光锐利地扫过全班。

两千字,学术著作。

阮云舟心里一沉。

这对美国学生来说可能只是常规作业,但对他而言,意味着需要花费数倍的时间——阅读速度慢,查找资料困难,组织语言更是艰难。

而时间,是他最奢侈的东西。

他下意识地在心里盘算:送奶、洗碗、保洁……这些工作已经占满了他所有课余时间。

哪里还能挤出大块的、不受干扰的时间来啃那些艰深的历史著作和写论文?

接下来的几天,阮云舟的生活节奏被压缩到了极限。

他利用一切碎片时间:

送奶途中等公交的几分钟,快速浏览一下电子版教材的简介;

洗碗时,戴着防水蓝牙耳机听历史事件的播客;

甚至在深夜保洁的间隙,躲在楼梯间里,就着昏暗的灯光看几眼笔记。

但这样是远远不够的。

论文需要深度阅读和静心写作,而这些,在喧嚣的餐馆后厨和寂静却需要高度集中精神的办公楼里,都无法实现。

睡眠时间被进一步压缩到三个多小时,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去,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

周三晚上,在写字楼清理洗手间时,一阵剧烈的头晕袭来,他差点栽倒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

幸好及时扶住了洗手池,才没有摔倒。镜子里映出一张惨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

“嘿!小子,你没事吧?”安娜担忧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你的脸色糟透了!要不要休息一下?”

阮云舟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强行挤出一个安抚的笑:“我没事,安娜。只是有点……累。”

“我的上帝啊,你还是个孩子,怎么能这么拼命?”安娜摇着头,递给他一块巧克力,“吃这个,会好点。”

阮云舟没有拒绝这份善意,低声道谢。

糖分确实带来了一些短暂的能量。

但他知道,根源在于那篇像大山一样压着他的论文。

周四晚上,他再次来到了24小时图书馆。这一次,他没有选择最隐蔽的角落,而是找了一个靠近参考书区的座位。

他需要查阅几本布朗先生推荐的书籍,这些书不能外借。

他抱来厚厚几本大部头,摊开在桌上,像一只试图啃噬巨象的蚂蚁。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进展却缓慢得令人绝望。

专业术语、复杂的长句、迥异的历史视角,都成了难以逾越的障碍。

焦躁感像蚂蚁一样啃噬着他的内心。

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阮云舟身体一僵,没有抬头。

江景果然又出现了。

他这次没穿连帽衫,而是一件看起来柔软舒适的羊绒衫,衬得他肤色更白。

他手里没拿电脑,只拿着一个最新款的手机,似乎只是闲逛到此。

他的目光落在阮云舟面前那堆夸张的历史著作上,又扫过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紧蹙的眉头,嘴角勾起一个要笑不笑的弧度。

“啧,历史论文?”他拉开椅子,再次在阮云舟对面坐下,这次自然得仿佛这是他的专属座位。“布朗老头最变态了,就喜欢看学生痛苦。”

阮云舟握紧了笔,指节泛白。

他不想理会,但江景的存在本身就像一种干扰。

“需要帮忙吗?”江景忽然凑近了一点,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诱哄般的语气,“我认识个人,论文写得不错……价格公道。”

代写。

这两个字像冰锥一样刺穿了阮云舟的神经。

他猛地抬起头,直视着江景。

图书馆柔和的灯光下,江景的眼睛很亮,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却又毫不在意的残忍。

他看穿了他的窘迫,然后给出了一个看似“轻松”的解决方案。

一种被冒犯的愤怒涌上心头,但比愤怒更强烈的,是一种无力。

因为他知道,江景的提议,对很多人来说,或许真的是条“捷径”。

但他不能。

学术诚信是布朗先生强调的底线,更是他自己给自己划下的、绝不能逾越的尊严防线。

如果他连这个都放弃,那他和一台纯粹的赚钱机器还有什么区别?

“不需要。”

阮云舟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坚定。

他用的依旧是中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江景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他的反应。

他盯着阮云舟看了几秒钟,那双总是带着倦怠和玩世不恭的眼睛里,极快地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情绪。

不是恼怒,更像是……探究。

“随你便。”他耸耸肩,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站起身,“祝你好运,优等生。”最后三个字,带着一点轻微的、说不清是调侃还是别的什么的意味。

他再次如来时一般,悠闲地离开了。

阮云舟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书架后,才缓缓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

他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冷汗。

刚才那一刻,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来维持那点可怜的尊严。

他重新低下头,看着书本上密密麻麻的英文,一阵更深的疲惫和绝望席卷了他。

拒绝了一时的轻松,意味着他必须独自面对这座大山。

后半夜,图书馆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寂静放大了一切声音:钟表的滴答声,暖气片的嗡鸣,以及自己因为饥饿而偶尔发出的胃部痉挛声。

他又冷又饿,脑袋因为过度使用而一阵阵抽痛。

他拿出那个已经变得硬邦邦的冷馒头,小口小口地啃着。

胃得到了些许填充,但身体的寒冷和疲惫却无法驱散。

他抱紧双臂,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

在这个巨大的、繁华的国度里,他像一个被遗忘在角落的孤岛。

所有的风雨,都只能自己承受。

但他没有哭。

只是红着眼眶,更加用力地、几乎是凶狠地,盯着书本上的字句。

仿佛要将那些符号,连同此刻的寒冷与孤独,一起刻进自己的骨头里。

天亮时分,阮云舟终于写完了论文的初稿。

语句生涩,逻辑可能混乱,但每一个单词,都是他亲手敲下,每一处引用,他都仔细标注了来源。

他收拾好书包,摇摇晃晃地走出图书馆。

清晨的冷风一吹,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离送奶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他决定走回地下室,至少能在那张冰冷的行军床上躺二十分钟。

街道空旷,晨曦微露。

他看着自己呼出的白气,在清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

沉默,是他唯一的语言,也是他唯一的铠甲。

而这场关于生存和尊严的战斗,还远远看不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