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佩珍费力地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咦?这不是医院刺鼻的消毒水味儿,也不是家里那股子常年不散的霉味儿,而是一股……略带潮湿的泥土和柴火混合的气息。

她这是在哪儿?

她动了动手指,不是那种枯柴般的老人手,而是……虽然粗糙,却带着些许肉感和力气的手。

她猛地坐了起来,这不是病床,而是她和杨胜利结婚时盘的土炕!

旁边的旧木桌上,放着一个带豁口的搪瓷缸子,上面印着“为人民服务”的红字,桌子腿儿边上,还靠着一把锄头。

这不是……这不是她跟杨胜利还没分家时候的老屋吗?

张佩珍踉跄着爬下炕,腿脚居然出奇地利索。

她奔到屋角那面蒙了灰的旧镜子前,镜子里的人,头发乌黑,虽然眼角已经有了些细纹,但脸上饱满,哪里还是那个七十四岁行将就木的老太婆!

分明是她四十多岁,不,是刚满四十岁的样子!

她哆哆嗦嗦地看向墙上挂着的老式日历牌,红色的数字清晰地印着——1986年。

一九八六年!

她真的……回来了?回到了三十四年前?!

张佩珍腿一软,差点没瘫在地上。

老天爷,这是给了她一次重来的机会吗?

她猛地想起大女儿杨国琼,那个苦命的女儿啊!

前世,她是怎么对国琼的?

从小到大,国琼就是家里的老黄牛,是不要钱的奴隶。

洗衣做饭,喂猪砍柴,地里的活,家里的活,全是国琼一个人包揽。

几个弟弟妹妹,哪个不是国琼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

可她这个当妈的呢?

只觉得女儿家就是赔钱货,早晚要嫁出去,使唤起来毫不心疼。

等到国琼二十一岁,刚到了法定婚龄,她就迫不及待地把国琼嫁给了邻村那个比她大了整整十二岁,死了老婆还带着三个拖油瓶的老光棍王大柱!就为了王大柱家给的那三百块钱彩礼!

国琼哭过,求过,可她铁石心肠,根本不听。

她只想着,这彩礼钱能给几个儿子添补家用,能让他们过得舒坦些。

可怜她的国琼啊,嫁过去之后,王大柱那个老男人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打骂。

王家的老太婆更是个尖酸刻薄的,生怕国琼对那三个不是亲生的孩子不好,怕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会分薄了家产,硬是逼着国琼上了环,不许她生养!

国琼一辈子没能有个自己的孩子。

那三个小兔崽子,也不是省油的灯,从小就联合起来欺负国琼这个后妈。

国琼在那样的婆家,受尽磋磨,不到五十岁,人就熬干了,背也驼了,头发也白了大半。

张佩珍只要一想到国琼那双绝望又麻木的眼睛,心就像被万千钢针细细密密地扎着,疼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这个妈,简直就是个畜生!

还有小女儿国英!

张佩珍记得清清楚楚,就是这几天,国英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刚到。

多好的孩子啊,从小就聪明,读书用功,是他们老杨家几代人里头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

可结果呢?

因为国英的名字“杨国英”听起来比较中性,那个年代审查也没那么严,她那几个不争气的儿子,一听说小妹考上大学了,眼睛都红了!

一个个争着抢着,要去顶替国英上大学!

她偏心嘴巴最甜,最会哄她的老四杨国强,想着国强和国英是双胞胎,年纪一样,蒙混过关也容易些,就这么一句话,断送了国英的前程!

国英当时哭得有多伤心,她不是没看见,可她被猪油蒙了心,硬是狠心把通知书塞给了杨国强!

因为这事儿,老大、老二、老三都闹翻了天,觉得她偏心老四。

为了平息那三个兔崽子的怒火,她才急吼吼地把大女儿国琼嫁出去,拿了那笔彩礼钱,分给了他们三个一人一百块,堵住了他们的嘴!

张佩珍越想越觉得心头发寒,浑身冰冷。

她上辈子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能重男轻女到这种丧心病狂的地步!

把女儿当草,把儿子当宝,结果呢?

那几个宝,生生把她推下了楼梯,抢走了她的救命钱,还在她尸骨未寒的时候就惦记着给她配冥婚换钱!

真是讽刺!天大的讽刺!

“吵什么吵!都给我闭嘴!”一声暴喝打断了张佩珍的思绪。

她抬起头,只见堂屋里,她那四个“好儿子”正围作一团,吵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眼看着就要动起手来。

果然,跟她记忆中一模一样,为了国英那个大学名额。

杨国勇仗着自己块头大,声音也最响:“我是老大!要去也该我去!将来我出息了,还能忘了你们?”

杨国忠翻了个白眼,撇着嘴:“大哥,你可拉倒吧!你都娶媳妇了,大壮都快能打酱油了,你去上大学?你让嫂子和孩子喝西北风啊?”

杨国勇被噎了一下,脖子一梗:“那、那怎么了?男人就该有出息!”

杨国明难得开了口,声音有些尖细:“要去也轮不到你俩,你们都成家了,我去最合适!我还没娶媳妇呢!”

杨国强一直没怎么说话,此刻却凉飕飕地插了一句:“三哥,就你那脑子,去了大学能听懂课吗?别到时候给咱家丢人!”

“你!”杨国明气得脸都紫了,“杨国强,你什么意思!就你聪明?”

杨国勇也瞪着老四:“就是!老四,妈平时最疼你,好吃好喝的都紧着你,你就算不上大学,妈也不会亏待你!这个机会得让给我们这些当哥哥的!”

杨国忠也帮腔:“对!老四你还小,不懂事,这大学名额多金贵啊,你别跟着瞎搅和!”

眼看着那四个“好儿子”唾沫星子横飞,从文斗升级到武斗,推搡之间,老大杨国勇的眼角已经挨了老二杨国忠一拳,微微泛起了青。

杨国明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趁乱给了老四杨国强肚子上一拐子。

杨国强疼得“哎哟”一声,差点跳起来。

屋里顿时鸡飞狗跳,乱成一团。

而在炕沿边坐着的张佩珍,自始至终,就那么冷冷地看着,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更没有半分从前那种急着去拉架、去偏袒谁的焦躁。

她就那么看着,像是在看一场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猴戏。

直到那四个货色个个带了点彩,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暂时停了手,恶狠狠地互相瞪着。

张佩珍这才慢悠悠地开了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锥子,直直扎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吵完了?”

四个儿子都是一愣,齐齐看向她。

张佩珍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冷得让人心里发毛:“谁跟你们说,要把小英的录取通知书给你们了?”

这话一出,满屋子的人都静了。

“你们还要不要脸?”张佩珍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刻薄与嘲讽,“那是小英辛辛苦苦考上的大学!你们想要?有本事自己去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