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件发出的那一刻,林默感觉到自己的一部分,也随着那封冰冷的电子信件,一同被发送到了世界的另一端。那是一种奇特的、混杂着决绝与阵痛的剥离感。
他没有再去看电脑,也没有回头去望那个已经空出来的展柜。他走出书房,来到院子中央,在槐树下的石桌旁坐下。
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山谷。没有了月亮,头顶的星空,显得格外清澈、深邃。银河,如同一条由无数细碎钻石铺就的、壮丽的天路,横贯天际。
他为自己,沏了一壶滚烫的、来自武夷山的正山小种。浓郁的、带着松烟香的红茶,顺着喉咙滑下,温暖了他那因为做出艰难决定而有些发冷的身体。
他知道,他现在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等待。
在顶级的狩猎游戏中,无论是面对狡猾的野兽,还是面对更狡猾的人类,耐心,永远是猎手最重要的、也是最致命的武器。沉不住气的人,会最先暴露自己,也必将,最先倒下。
他静静地喝着茶,将自己的心跳和呼吸,都调整到一种与这片宁静的山谷完全同步的、古井无波的状态。他仿佛变成了一块山岩,一棵松树,彻底地,融入到这片夜色之中。
他等了整整一夜。
当第二天清晨,第一缕金色的阳光,越过东方的山脊,照亮他那张因为一夜未眠而略显疲惫,但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的脸庞时,他那台经过最高级别加密的电脑,终于,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如同玉石相击般的提示音。
回信,来了。
林默走进书房,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旧书和电子设备味道的气息,让他感到一阵安心。他坐在电脑前,看着那封来自瑞士日内瓦的、发件人署名为“Isabelle.Dupont”的邮件。
他没有立刻点开。他先是起身,走到厨房,用一台老式的虹吸壶,为自己煮了一杯来自牙买加蓝山的、顶级的黑咖啡。
馥郁的、带着微酸果香的咖啡,让他的大脑,彻底地从一夜的静坐中,苏醒过来,进入了一种高度专注、思维速度提升到极致的“战斗状态”。
他知道,接下来,他将要面对的,是一场没有硝烟的、跨越了半个地球的、顶级的商业博弈。他的对手,是那个被誉为“欧洲艺术品市场最优雅的鲨鱼”的女人。任何一丝的疲惫和松懈,都会被她敏锐地捕捉到,并转化为谈判桌上,对自己不利的筹码。
他端着咖啡,回到书桌前,终于,点开了那封邮件。
邮件的内容,是用加密的、措辞优雅的法文写就的。林默的法文,是在巴黎追寻一块陨石时,在索邦大学旁听了一年古典文学史后,顺便学会的。
“Mon cher Renard Chasseur,” (我亲爱的猎狐,)
“C'est un plaisir de recevoir à nouveau de vos nouvelles. Votre ‘verre souillé cosmique’ est, comme toujours, à couper le souffle. Sa beauté est une insulte à l'art humain. Nous avons déjà présenté discrètement ses informations à trois de nos clients les plus distingués et ils ont tous manifesté un intérêt extrême. Veuillez entrer dans notre ‘Chambre Silencieuse’ dans une demi-heure. Nous discuterons en détail.” (很高兴再次收到您的来信。您的‘宇宙彩绘玻璃’,一如既往地,美得令人窒息。它的美丽,是对人类所有艺术的侮辱。我们已将其信息,审慎地,展示给了三位我们最顶级的匿名客户,他们都表现出了极度的兴趣。请于半小时后,进入我们的‘静室’,我们详谈。)
林默看着邮件,嘴角,勾起一抹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伊莎贝尔·杜邦,还是老样子。开篇,永远是最高级别的恭维。她从不吝惜用最华丽的辞藻,来赞美她看中的“商品”。这既是她表示尊重的方式,也是一种高明的谈判策略——她先将藏品的艺术价值和地位,捧到一个无与伦-比的高度,让你产生一种“我的东西果然是无价之宝”的心理满足感。然后,在接下来的价格谈判中,无论她给出多高的价格,你都会下意识地觉得,这个价格,依然“配不上”它的价值,从而,让你在心理上,更容易接受她的报价区间。
这是一个优雅的陷阱。
林默喝了一口咖啡,那微苦而回甘的味道,让他的思维,变得更加清醒。
半小时后,他准时地,登录了一个需要动态口令和物理密钥才能进入的、端对端加密的视频会议系统。这个由杜邦私人拍卖行自己开发的、据说耗资数亿美元的系统,被他们这些顶级的、匿名的客户,戏称为“静室”(The Quiet Room)。在这里,所有的对话,都不会留下任何痕aras。
屏幕亮起,伊莎贝尔·杜邦那张无可挑剔的、如同古希腊雕塑般美丽的脸庞,出现在了画面中。
她看起来四十岁左右,有着一头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如同金色波浪般的卷发。她穿着一套剪裁得体的、纯白色的香奈儿套装,脖子上,戴着一串看起来毫不起眼,但林默一眼就认出是顶级的、来自日本的Akoya珍珠项链。她的背景,是日内瓦湖畔一间充满了古典艺术品味的办公室,窗外,可以看见波光粼粼的湖面和远处的勃朗峰雪顶。
她的脸上,带着职业性的、无可挑剔的微笑,那双如同蔚蓝地中海般的眼眸里,闪烁着智慧、从容与精明的光芒。
“林先生,早上好。很高兴,我们又见面了。”她用流利的、甚至带着几分京腔的中文,微笑着打着招呼。她知道林默的习惯,虽然他们的书面交流,总是用法文,以彰显格调与传统。但在口头谈判时,她会选择使用对方的母语,这是一种更高明的、拉近心理距离的策略。
“杜邦女士,日安。”林默点点头,表情平静,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我的‘彩绘玻璃’,您那些尊贵的客人,还喜欢吗?”
“喜欢?不,林先生,他们不是喜欢,他们是为之疯狂。”伊莎贝尔的笑容更盛了,“一块重达五公斤以上、品相如此完美的定向降落橄榄陨铁,上一次出现在公开市场上,还是在十年前的苏富比拍卖会上。但那块,无论是在橄榄石的晶体纯净度,还是在金属基座的完整性上,都远不如您的这一件。您知道,我们的客户,早已经超越了追求‘稀有’的阶段。他们想要的,是‘唯一’。而您的这件藏品,完美地,满足了他们对‘唯一’这个词,所有的想象。”
她将姿态,放得极低。她的话语,像最昂贵的红酒,醇厚,甘美,能让任何一个收藏家,都感到心醉神迷。
但林默,却不为所动。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屏幕里的这个女人,像在看一场精彩的、由奥斯卡影后主演的独角戏。
伊莎贝尔见林默不为所动,便优雅地,切入了正题。
“好了,我亲爱的猎狐,我知道您不喜欢浪费时间。我就直说了。”她收敛起部分过于商业化的笑容,换上了一副更显真诚的、作为“专业顾问”的表情,“在收到您邮件的第一时间,我就将其信息,通过我们最保密的渠道,发送给了我们名录上,最有实力、也最痴迷于‘天外之物’的三位顶级客户。”
“A客户,一位来自中东的王室成员。他对这件藏品,表达了强烈的占有欲。他认为,这件如同‘宇宙地毯’般的艺术品,应该被陈列在他那座位于沙漠中的、完全由黄金打造的私人博物馆里。他给出的初步报价,是一千二百万美元。”
“B客户,一位行事低调的俄罗斯能源寡头。他本人,就是一个狂热的矿物收藏家。他认为,这块陨石,是上帝存在的最好证明。他希望,能把它,放在他位于贝加尔湖畔的、私人教堂的圣坛之上。他给出的初步报价,是一千三百万美元。”
“C客户……”说到这里,伊莎贝尔故意停顿了一下,她拿起一杯咖啡,轻轻地抿了一口,似乎在组织语言,“C客户,是一位身份绝对保密的、美国西海岸的科技新贵。你知道,那些在互联网时代,创造了财富神话的年轻人。他对这件藏品的美学价值,似乎并不太关心。他更看重的,是它的‘故事’,和它所代表的、那种‘超越人类认知’的神秘感。他的报价,是最低的,只有一千一百万美元。但是……”
她看着林默,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但是,他承诺,只要您同意,他可以在十二个小时之内,通过一个绝对干净、无法被追踪的渠道,将全款,打入您指定的任何账户。”
她将三份报价,如同三张不同花色的牌,轻描淡写地,摆在了桌面上。但每一张牌的背后,都隐藏着她精心设计的语言陷阱。
她将出价最高的俄罗斯寡头,与“资金来源可能存在麻烦”这个暗示,联系在了一起。将出价中等的中东王室,与“流程繁琐,耗时漫长”这个缺点,捆绑在了一起。却唯独,对那个出价最低的美国人,给予了“高效、干净、快捷”的正面评价。
她显然,是想引导林默,选择那个出价最低,但交易成本也最低的C客户。因为这样,她就能以最小的代价,最快的速度,完成这笔交易,将高额的佣金,收入囊中。
林默端起咖啡,轻轻地,吹了吹上面升腾的热气。他没有说话。
沉默,在跨越了上万公里的、冰冷的数字信号中,持续了近一分钟。
林默知道,伊莎贝尔在等他表态,在等他流露出对“速度”和“安全性”的偏好。一旦他表现出急于用钱的迹象,那么,在接下来的谈判中,他将彻底地,失去主动权。
最终,还是林默,打破了僵局。
他放下咖啡杯,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直视着屏幕里伊莎贝尔那双蔚蓝色的眼睛,淡淡地说道:“杜邦女士,你知道我从不关心买家是王子、寡头,还是某个车库里诞生的亿万富翁。我只关心两件事。”
他伸出两根手指。
“第一,价格。”
“第二,还是价格。”
伊莎贝尔脸上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的凝固,但很快,就恢复了自然。
林默继续说道:“我很感谢您为我所做的努力。但这三份报价,恕我直言,都有些……缺乏诚意。它们,更像是一场顶级拍卖会开始前,第一轮的、试探性的举牌。”
他身体微微前倾,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杜邦女士,我们都是专业人士。我们都应该很清楚,这块Sericho橄榄陨石的真正价值,在哪里。”
“首先,是它的品相。超过五公斤的Pallasite,并不少见。但是,‘定向降落’的、且品相如此完美的Pallasite,近二十年来,有记录的,不超过五块。这意味着,它在坠入大气层后,全程保持了极其稳定的姿态,没有翻滚,从而形成了一面完美的、如同古代战士盾牌般的‘热盾’。这个‘定向’的属性,就足以让它的价值,在普通的Pallasite基础上,翻上至少一番。”
“其次,是它的‘内在美’。我不知道您是否仔细看过我发给您的那些高分辨率图片。这块Sericho的橄榄石晶体,其纯净度、通透度,和颜色,都达到了宝石级的AAA级别。更难得的是,它的金属基座中,还伴生着极其罕见的、针状的‘磷铁镍石’(Schreibersite)晶体。这些,都极大地,提升了它的科学研究价值和美学价值。”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它的‘出身’。”林默的语气,变得有些悠远,“它不是一块在某个陨石商的仓库里,躺了几十年的‘商品’。它是三年前,才刚刚被发现、被挖掘的‘新鲜品’。它有着完整的发现记录,有着可以被讲述的、充满了人情味的故事。杜邦女士,您应该比我更清楚,在顶级的收藏界,一个好的‘故事’,有时候,远比藏品本身,更值钱。”
林默将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条理清晰。他没有谈论自己的感受,没有谈论自己的牺牲。他只是在用最客观、最专业的语言,冷静地,向伊莎贝尔,分析着这件“商品”的、真正的价值所在。
他要让伊莎贝尔明白,她面对的,不是一个急于套现的、不懂行的门外汉。而是一个比她更了解这件“商品”的、绝对的内行。
听完林默的这番话,伊莎贝尔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严肃的、充满了敬意的、属于专业人士之间的表情。
“林先生,您说服我了。”她坦诚地说道,“您是我见过的,最了解自己的藏品,也最懂得如何去诠释它的价值的收藏家。您说的没错,我刚才的报价,确实,有些保守了。”
她不再兜圈子,而是直接问道:“那么,请您告诉我,我亲爱的猎狐。您心中的‘狩猎目标’,是多少?”
林默知道,时机到了。
他要将这次谈判的“锚”,牢牢地,定在一个由他自己所主导的、绝对的高度上。
他看着伊莎贝尔,缓缓地、清晰地,说出了一个数字。
“我的心理价位,是两千万美元。”
“低于一千八百万,我没有任何谈判的兴趣。”
“您可以,将我的原话,转告给您那位‘高效’的C客户。”
伊莎贝尔的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
两千万美元。这个价格,已经远远超出了她最初的预估,甚至,已经触及到了这个品级的橄榄陨铁,有史以来,最高的成交记录。
这是一个疯狂的、充满了侵略性的报价。
但她从林默那平静而又坚决的眼神中,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
“好。”伊莎贝尔深吸了一口气,重新露出了她那职业性的、充满魅力的微笑,“我明白了。看来,我需要去为我的客户,争取一个更优惠的‘折扣’了。请您,再给我一些时间。我需要,和C客户,进行一次紧急的沟通。”
“当然。”林默点了点头,“我等您的好消息。”
视频通讯,再次中断。
林默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那片熟悉的、宁静的山谷。
他知道,他已经将自己的态度,明确地,传达了过去。他已经将自己的底牌,亮在了桌面上。
现在,压力,完全给到了伊澈贝尔和她那位神秘的C客户一边。
他是在进行一场豪赌。赌的,就是那位C客户,对这件“唯一”的藏品,那份志在必得的占有欲。
他相信,对于那些已经站在财富金字塔顶端的、真正的巨富而言,当他们真正想要一件东西的时候,多几百万美元,或者少几百万美元,其意义,远不如“得到”或者“得不到”这件事本身,来得重要。
他重新为自己,泡了一壶正山小种。
他继续,他那充满了耐心的、属于猎手的等待。
……
这一次,等待的时间,比他想象的,要长一些。
整整一天,伊莎贝尔都没有再联系他。
林默没有丝毫的焦躁。他如常地,打理着自己的院子,研究着他的那些“老朋友”,仿佛那场关乎着数千万美元的交易,从未发生过一样。
直到第二天的下午,那个熟悉的、来自于“静室”的通讯请求,才再次响起。
林默接通了视频。
屏幕上,伊莎贝尔的脸上,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胜利的微笑。
“恭喜您,林先生。”她的声音,略带几分沙哑,显然,是经历了一场极其艰难的、漫长的谈判,“您赢了。您的坚持,为您,也为我,赢得了最终的胜利。”
她顿了顿,似乎在享受林默可能会露出的、惊喜的表情。
但林默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平静。
伊莎贝尔有些无奈地笑了笑,继续说道:“最终的成交价,一千八百五十万美元。”
“另外,为了感谢您愿意优先考虑他,并为了表达他对此事绝对保密的决心,C客户,同意在成交价的基础上,额外支付您百分之十的‘缄默金’,也就是一百八十五万美元。”
“所以,您这次交易的最终总收入,是……两千零三十五万美元。”
“这笔钱,将会在未来二十四小时内,通过我们安排的、分别位于列支敦士登、新加坡和巴拿马的三个不同信托基金,分批次地,汇入您指定的账户。整个过程,绝对安全,无法被任何机构所追踪。”
“C客户,只有一个要求。”伊莎贝尔看着林默,说道,“他希望,那块陨石,能在一周之内,运抵我们位于日内瓦的、安保级别最高的自由港保税仓库。后续的一切,都将由我们来处理。”
林默的心,在听到那个最终的数字时,终于,彻底地,落了地。
两千零三十五万美元。
这笔钱,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它不仅足以支撑他完成这次“天火”行动,甚至,还能为他未来的“南极梦”,储备下充足的弹药。
他知道,他用那段温暖的记忆,为自己的梦想,换来了一张足够分量的、通往未来的船票。
“合作愉快,杜邦女士。”他对着屏幕,第一次,露出了一个真诚的、发自内心的微笑,“也请替我,向那位慷慨的C客户,转达我的谢意。”
“我会的。”伊莎贝尔也如释重负地笑了,“那么,期待我们的下一次合作,我亲爱的猎狐。”
通讯结束。
林默关掉电脑,站起身,走到窗前。
午后的阳光,正透过槐树的枝叶,在青石板上,洒下金色的、温暖的光斑。
他知道,狩猎所需的、最沉重的“代价”,已经支付。
而他,也终于,获得了开启这场终极狩猎的、所有的“弹药”。
现在,是时候,该为自己,打造一副最锋利的、足以撕开一切艰难险阻的“铠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