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呼号着掠过冰冻的镜心湖,将散不尽的严冬刻入每一寸僵硬的空气。天穹低沉,铅灰色云层压在头顶,吝啬得只肯撒下些零星碎雪,无精打采地飘落在湖面嶙峋的冰纹上。林晚舟束紧了狐裘的系带,寒霜般的空气针砭着喉咙深处,她步履急促,心也悬在半空。疫病横行,药庐里那位被火灼伤又高烧不退的镇西将军萧战寒,正是她此行的希望所系——传闻镜心湖底深藏着一株冰莲,药性至阴至寒,乃对抗高热奇症的良药。
脚下的冰面在鞋底压迫下嘎吱作响,单调而诡异。就在她全神贯注探查冰层时,头顶极近之处猛地炸开一声令人牙酸的裂响,仿佛琉璃被生生撕碎!劲风裹挟着冰屑扑面砸来,劲道之凌厉,让林晚舟踉跄着几乎滑倒。
她悚然抬头,寒气逼人的澄澈冰面之上,此刻竟破开一个巨大而狰狞的黑口!碎冰如箭,向四面八方激射。风压未息,一个纤细的身影已伴随纷飞的冰尘坠向湖面。那绝非寻常落水,速度惊人,落地却轻巧得近乎诡异,像一片骤然失去凭依的羽毛,在布满裂纹的冰面上几个无声翻滚便已稳稳停住,仿佛那骇人坠落全系演练般虚假。
林晚舟屏住呼吸,袖中柳叶刀悄然滑出,冰凉触感让她绷紧的神经得到些许支撑。那身影微微一动,艰难地以手撑地,慢慢抬起脸孔。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带着稚气伤痕的脸颊,眉目似画中仕女,却穿着一身难以名状的衣服——料子紧贴合体,并非丝绸锦缎,反而在惨淡的天光下映出冷硬的灰蓝色光泽,不似凡间之物。那少女眼神迷蒙,似乎眩晕未退,目光茫然扫过冰层上散落的银色碎块——她之前紧紧抱住的东西,显然也在撞击中碎裂飞散了。她摸索着,吃力地翻过一只手腕,探入那古怪袖口的深处,片刻后,竟摸出一个闪烁着柔和银芒的、约莫巴掌大的扁盒。
古装少女紧攥着那个奇特的银盒,唇色因寒冷与虚弱泛着青紫,吐字却清晰得像一串碎冰落入玉盘:
“我叫沈炎,”她开口,声音带着穿越空间的独特冰冷感,竟与这腊月北风奇异地谐和,“来自公元2345年的量子诊疗所,代号‘星尘’。”她扬了扬手中的银盒,“此物为时空管理局特制的基因稳定剂核心。然此药,需你当下时空中特定的药材为引方能激活,否则形同废铁。”
药材为引?林晚舟心头疑云重重。她见过千奇百怪的求药者,却从未遇到如此荒谬的情形。“镜心湖底确有一株冰莲,只是这年份……”
话音尚未落地,胸前猝然腾起一片温润光华!她本能低头——素来贴身佩戴、沁凉如水的墨色玉坠,此刻竟自内里莹莹流转出温暖的光晕。那柔光瞬间扩散开来,于两人之间的寒冽空气中迅速勾勒,清晰显影。投影里,两个年轻女子形象彼此叠加、交融,无数细密如蛛网般的淡金光线连接着她们的身体轮廓,复杂精密的图示数据在人物边缘如水波浮动。
那赫然是沈炎与林晚舟两人的影像!
“数据比对完成。基因序列同源性:99.998%。核心Y染色体特征源标记……匹配。”一个毫无感情的金属合成音凭空响起,不带半点顿挫,“目标确认为:林晚舟。与用户沈炎存在直系亲缘关系,确系其母系第十八代直系血缘祖母。”
沈炎猛地屏住呼吸,眼瞳中的迷离一扫而空,如同被冰水浇透般霎时清明。那点残余的疼痛仿佛也被这份明悟彻底蒸腾了踪影。她目光如电,紧紧锁定在林晚舟胸前的玉坠上,眼中浮现出难以置信的震动。
老祖宗?林晚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窜上头顶,比这镜心湖底的寒冰更冷。那声音所述字字如刀,刻入心髓。她曾自认心如止水,此刻却在这诡异的“玄曾孙女”面前,内心堤防轰然溃塌,一片惊涛骇浪。她下意识攥紧胸口的玉坠,那千年温凉的玉质此刻竟烫得惊人。
冰面上死寂无声,唯有风声穿过冰窟缝隙,发出鬼哭般的呜咽。
沈炎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对峙。她快速收回紧握药盒的手,语速急促,每个字都掷地有声:“事态紧急,老祖宗容后细禀!眼下必须立刻前往药庐!那濒死之人身上缠绕的并非寻常伤病……”
她眼中骤然掠过冰冷的幽蓝光芒,像无数数据组成的溪流在深渊中湍急流淌,瞬间锁定了林晚舟身后广袤湖面深处某个肉眼无法捕捉的点。
“……那是时空悖论的阴影具象化了!我追踪而来的目标——那扭曲时空的病原体,” 沈炎的声线绷紧如弦,带着金属刮擦的质感,“它同时寄宿于过去与未来的维度缝隙之中!它既在此刻,又在来时!”她的目光穿透了林晚舟,仿佛要将远方的存在揪出来。
药庐内弥漫着一种深重的绝望气息。浓烈的汤药味中混杂着皮肉灼伤后散发的焦苦焦糊、以及一股若有似无、如同铁锈在潮湿角落悄然蔓延的腥甜。那是“疫病”的味道,冰冷粘稠,令人作呕,顽强地穿透草药的遮盖。
萧战寒毫无知觉地仰躺在简陋的木板床上,胸膛随着艰难吞咽的气息微弱起伏。裸露在外的右肩及手臂皮肤焦黑溃烂,如同被烈火舔舐又反复浇了滚水,伤处边缘泛起恶心的潮红脓血。原本蓬勃的生机,正被一种蚀骨销魂的衰朽气息一丝丝抽离、吞噬。
林晚舟快步冲到榻边,一把掀开覆在萧战寒额上降温的湿布。指腹探上滚烫的脉搏,指下传来的触感既躁急狂跳又骤然间细若游丝,恍若狂风下随时断裂的枯草。再观其口唇,已是令人心惊的青紫一片。
“高热反噬,脏腑已在衰竭边缘!”林晚舟的声音带着强压的颤音,她急急打开随身针囊,银针排列如雪。针尖触及萧战寒发烫的皮肤,竟微微嗡鸣颤动。“护心脉!”她厉声下令,同时对旁边惊惶的老军医喊道,“参汤吊气!速煎!”
几乎是同时,沈炎瘦小的身影闪至病榻另一侧。她掌心悬浮着一个构造精密的冰蓝色圆盘仪器,射出柔和不刺眼的冷光幕。光幕笼罩萧战寒焦黑的创口和青紫的面部。
“检测到极端活性异种蛋白侵袭,”沈炎语速飞快,瞳孔中的蓝色数据流像沸腾的瀑布,“目标机体深度感染。病原体跨时空稳定性…正在急速下降!”她猛地抬头,目光如烧红的尖钉凿穿空气,刺向林晚舟,“老祖宗!这感染源就像同时生存在两端的寄生虫!须在古今两处时空节点同步施治!若有一方失误……所有相关存在都将被彻底、永久地抹除!” 那“抹除”二字,她咬得冷硬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毁灭意味。
“如何同步?”林晚舟的指节捏着银针,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针尖悬停在萧战寒胸前颤抖的气户穴上方半分。
“您落针之时,”沈炎的目光锐利如刃,分毫不差地锁住林晚舟持针的手指,“便是我的纳米集群启动之刻!以银针疏导他体内即将崩溃散乱的真气为路引!老祖宗,引路!”
她的声音落下,右手闪电般向上一扬。那银色药盒无声地分解,如同瞬间溶解的星辰,化为亿万点微不可见、带着纯粹寒意的银光微粒。光点无声盘旋,竟循着萧战寒焦黑手臂上仍不甘心熄灭的残余赤色火焰,逆流而上!
同一瞬间,林晚舟手腕猛地一沉,如同鸟喙刺破晨露,针尖精准没入气户穴!针尾肉眼可见地急速震荡起来。
“呃啊——!”
死寂般的萧战寒喉咙深处陡然爆发出一声极其压抑、又撕心裂肺的痛吼!浑身僵硬的肌肉剧烈抽搐,残存的赤红热流本能地试图在他焦躯上汇聚、自保,却被骤然涌入的银针气劲与纳米洪流双重压制切割。
“稳守!继续引气!”林晚舟一声清叱,纤长手指如穿花蝴蝶,针落如雨,另两枚银芒已精准刺入他脚底的涌泉穴与膝盖下方的足三里穴,深深没入。针柄微颤如蝶翼振翅。三穴齐下,强行引动那溃散如野马奔突的残存内息,意图汇入正经周天。
萧战寒的身躯成了可怕的战场。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异物感,随着纳米机器人无孔不入地侵蚀着他的四肢百骸,冻得血液几乎凝固。同时,银针导入的那股柔韧却不容抗拒的外在真气,正死死缚住他本能暴走的赤焰内息。两股力量内外绞杀,激烈对撞,剧痛似滚烫的铁水,一次次冲撞着意识的堤防,激起一阵阵濒死的昏眩。
那双紧闭多时的眼睛猛然睁开,布满红血丝的瞳仁疯狂地转动,最终死死锁定病榻左右两侧的女子。巨大的痛楚和愤怒在眼底熊熊燃烧:
“嘶……吼……找死……”他喉结艰难滚动,发出兽类般模糊的低咆,每一个字都浸透腥甜的血气。喉头腥甜翻涌,鲜血自嘴角溢出,蜿蜒而下。
“安静!”沈炎的声音冰冷如数九坚冰,毫无松动。她眼中高速奔涌的数据长河映在苍白脸颊上,幽蓝寒芒几乎凝为实体,紧盯着掌心悬浮的光幕上无数跳跃闪烁的波纹,“目标载体核心干扰频率达阈值!老祖宗,断那病灶根基!针足三里,九分力,震其散乱逆经之气!断他后路!”
“好!”林晚舟应声,指尖在那深没入足的足三里穴尾针上猛地一捻、一弹!一股精纯力道隔空沿针透入,如晨钟暮鼓,轰然震荡萧战寒整个下盘。
萧战寒浑身肌肉猝然绷紧如铁,整个人如被无形的巨锤当头砸中,失控的赤焰内息如遭无形的巨锥狠狠重击。他发出半声野兽般痛苦的嘶鸣,更多的血沫从牙关里迸溅出来。
“引渡成功!纳米集群已抵核心目标区!开始执行定向清除!”沈炎眼中光流骤然剧烈闪烁,冷锐的语调里第一次泄出极其微弱的、不易察觉的疲惫。
话音刚落,如同得到号令。一层肉眼几乎无法分辨的、凝而不散的稀薄银雾倏然从萧战寒焦黑最甚的右肩处弥漫散开,雾气边缘竟如实体般轻微扭动、跳跃。皮肤之下,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嘶嘶剥蚀声骤然密集响起,仿佛无数微小的虫豸在噬咬朽坏的钢铁!
“呃…噗——” 更加浓稠的、混杂着奇怪灰黑锈斑的血块猛地从萧战寒口中喷出,溅在污渍斑驳的草褥上。
几乎是同一刹那,萧战寒那双布满痛苦血丝的眼睛里,狂暴之色瞬间淡去大半!胸膛那濒死挣扎般急促的起伏,突然……平稳了下来!
令人震惊的奇景紧随而至。溃烂如焦土的右肩上,那些污浊焦黑的硬痂开始剥落,露出下面渗着血丝,却带着不可思议生机的嫩红新肉!
“烧……退了些?”一直紧紧拧着湿布的老军医猛地靠过来,布满厚茧的手指哆哆嗦嗦地探向萧战寒的前额,浑浊的老眼难以置信地睁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烧在退!老天爷啊!在退了!”
“成了!老祖宗!”沈炎绷直的脊背终于松懈下来,一直冰冷的脸上第一次绽开一个极其微小却真实的笑容,如冰河初融的第一缕暖阳。
林晚舟缓缓抽出那几枚染血的银针。她指尖温凉触碰到萧战寒手腕处微弱的、却真正属于活人的搏动时,指尖细微地抖了一下。她深深望着沈炎,千言万语凝于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声沉甸甸的感慨,带着尘埃落定后的疲惫与劫后余生的庆幸,穿越狭窄药庐污浊的空气:
“……当真是……成了?”
沈炎手中冰蓝的监测仪光芒渐渐收敛。她无声地点点头,目光却越过榻上暂得喘息、胸膛起伏趋于平稳的萧战寒,越过药庐残破漏风的矮窗缝隙,投向外面阴沉厚重的天幕。远处,铅灰色的流云深处,似乎有某一点极其微弱、仿佛错觉般的银蓝反光倏忽一闪,又消失无踪。
“病原体的跨时空链接暂时阻断。他的命,暂时是保住了。”沈炎收回目光,那缕微不可察的笑意已然淡去,恢复了她惯有的精密肃然。她利落地将监测器和纳米载体基座收起,发出轻微的咔哒契合声。
“暂时?”林晚舟敏锐地捕捉到那不容忽视的两个字,手中擦拭银针的动作顿住了。她凝望着沈炎那轮廓清晰、年轻得过分却又带着一种穿透岁月印度的侧脸。
“此病毒本体仍盘踞在未来时空的缝隙之中,如同蛀空的堤坝。若不去根除,它随时可能撕裂时空卷土重来,倾天覆地的洪水必将倒灌。” 沈炎的声音平静,却字字如重石落地,砸在人心深处。她转过脸,目光直视林晚舟,“我需即刻返程。老祖宗,此件事了,望有重逢之日。”
药庐内一时寂静。只余下昏睡的萧战寒平稳得几不可闻的呼吸,还有炉火上炭火偶尔轻微的噼啪爆裂。
“玄孙女……”林晚舟低唤,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胸前温凉的玉坠。这奇异的称呼一旦出口,心中那片汹涌的海潮竟奇异地平复了许多。玉坠光滑,提醒她方才惊世骇俗的验脉。她抬眼,目光清澈而郑重地落在沈炎略显疏离的身影上:“你唤我晚舟即可。我辈医者,只讲大道,不分长幼。只是……”她顿了顿,眼底一丝忧虑沉淀,“他体内余焰尚存,仍需压制疏导。若那…异术能留些后力,护其心脉,当是再好不过。”
话说到最后,带着医者的思虑周全。
沈炎抬起一只手,掌心静静躺着几粒比米粒还小的透明冰晶,缓缓浮起,在室内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微弱冰蓝光芒:“此乃源能冰粒子。此物非属此界,效力远非凡物可比,只可短时依附于血脉精纯之人身侧,方能抵御规则侵蚀而不消解。”她意有所指地看向林晚舟胸前那片衣衫下玉坠隐没之处,“老祖……晚舟姑娘身具灵脉本源之息,正是最佳容身之所。”她将几粒冰晶轻轻送到林晚舟掌心,冰冷刺骨,却无半分消融之意。
林晚舟摊开手掌,那几粒微小冰晶带着刺入骨髓的寒意静静沉在掌心纹路中,却没有丝毫溶解的迹象。
这超越现世认知的存在让她下意识地想要蜷起手指。但指尖触碰到那片寒冰时,一丝奇异的感觉浮起——一股极其微弱,近乎虚无的精粹能量缓缓透入皮肤,并非单纯的冷,反而蕴含某种难以言喻的秩序和稳定感,与她胸腹间的暖融内力隐隐呼应,竟如月影照清泉般相合,并不冲突,只微微涤荡着体内沉浊。
她心头微震,迅速拢掌成拳,那份不属于这个时空的冰冷被紧紧纳入手中。
沈炎将最后一块薄如蝉翼的银色仪器残片嵌入腕带卡槽。她抬起头,目光深深望进林晚舟眼底。那不再是冰冷仪器投射的数据映像,而是一个年轻生命对漫长时光另一端祖辈的凝视。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微一颔首,像是穿越时空而来的郑重承诺:
“珍重。等我回来。”
空气中猛然爆发出一阵尖锐高频的气流摩擦啸叫!林晚舟本能地闭眼、抬手遮挡。一股无形的沛然巨力瞬间充斥整个简陋的药庐!炭火盆里余烬骤然红光暴涨,炉膛里半烧的木柴如遭飓风,灰烬与火星疯狂卷向半空。墙角的药篓被掀翻,晒干的草药撒了一地,草屑与尘土混着火星狂乱飞舞。老军医惊叫着伏低身体,死死抱住了自己的药箱。
气流形成的剧烈涡流中心,沈炎的身影彻底被一片刺目的银蓝强光吞噬,只能依稀看到一个急速模糊旋转的轮廓。
强光与气流如它们毫无征兆地降临般倏忽散去。
林晚舟放下衣袖,慢慢睁开眼。
草炉里乱跳的火星噼啪落下些残余红光,药粉药草狼藉遍地,灰蒙蒙的尘埃尚未落定。
木榻中央,萧战寒紧闭着眼目,胸口规律平稳地起伏。
寒风从窗缝门隙中重新灌入,带着镜心湖上永不止息的冷意。空气里只留下一缕极其微弱、类似焚烧某种奇异金属留下的凛冽后味。
空旷的药庐里,只余下沈炎那句话的余音,仿佛还在冰冷尘埃中兀自回荡:“珍重。等我回来。”
林晚舟缓缓攥紧手中那几粒冻彻心扉却又坚实异常的冰晶。她摊开另一只手,目光在掌心那几道被针尾压出的浅痕上略作停留,又缓缓移向自己曾握针的指尖。仿佛某种力量的余波残留其上,带来几乎无法察觉的酥麻震颤。
“好个……霸道的丫头。”她轻轻吁出一口悠长气息,唇角无意识地微微向上牵起一丝清浅弧度。那弧度很淡,却真切地映亮了眼底深处那丝劫后余生的疲惫。
这一丝微薄的笑意很快便如朝露遇曦光,消散不见。她的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药庐,投向木榻上终于陷入沉眠的人影,最后凝固在自己合拢的指尖,感受着那奇异的冰晶透过皮肤传递而来的、宛如心跳搏动般稳定而持久的寒意,直抵神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