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
永庆十三年的最后一天,操劳一生的伯爵夫人元盈,来到了生命终点。
回顾自己这一生,贤名远扬,养子有成,却仍是无尽遗憾。
夫君郑霄,文昌伯之嫡子,于成婚前三日奉旨出征。
千盼万盼,望眼欲穿,没等来夫妻团圆,却等来了丈夫的遗体,他在最后一场战役中为国牺牲。
元盈重义,为其守节,带起整个伯爵府。
二十年风雨,春华换银蝶,如今,她就要去见自己那英年早逝的夫了。
“郑霄……”
望着余晖泄进来的方向,恍惚间,元盈看到郑霄回来了,一身白袍银甲,踏光而来,意气风发。
元盈伸出手,搭进他宽厚温暖的手心,嘴角弯起。
一旁侍候的流烟泪如雨下,知道姑娘可能不行了,赶忙差人去请大公子。
大公子郑宣,昔年从宗亲里过继到姑娘膝下,姑娘将其视如己出,悉心栽培,眼下养母就要去了,他在哪儿?为何不在床前尽孝?
这个时候,一道不可思议的惊呼从外面传来,“大公子回来了——”
欣喜若狂的婆子连滚带爬进了屋,“夫人,大公子回来了!”
流烟眉头皱起,这婆子又不是没见过郑宣,何至于如此失态?
“快让宣哥儿进来吧。”她顾不得想那么多。
婆子却急切解释,“不流烟姑娘,老奴说的不是郑宣公子,是郑霄,他还活着。”
郑霄?
流烟瞪大眼睛,“怎么可能?”
当年她可是亲眼看着下葬的。
婆子涕泪横流,“老奴以性命起誓,郑霄公子真的还活着,此刻就在前院儿。”
流烟还是不信,让婆子看着元盈,自己飞奔去前院查证。
片刻,她回来了,泪流满面扑到元盈的榻前,
“姑娘,郑霄回来了,他还活着!”
元盈半昏半醒,以为流烟舍不得她去,编了个谎来挽留她。
她温柔为她拭去眼泪,“流烟,我去后你便离府吧,你伺候了我大半辈子,最好的年华都给了我,我只愿你余生安康快乐。”
“不,姑娘你撑着,我带你去见他,现在就去见他。”
流烟将瘦到只剩一把柴的元盈背到背上,一路狂奔。
-
暮色四合,前院正厅,已至中年的郑霄,正在向下人们说起自己还活着的来龙去脉。
原来,最后那场战役,为引开敌军,一个小兵跟他换了铠甲,死的是小兵,而他身受重伤,被边关孤女顾凝所救。
醒来后他失忆了,与顾凝两情相悦,结为连理,直到前些时日撞到头才恢复记忆。
下人们既震惊又欣喜,震惊于他的曲折坎坷,欣喜于他还活着,这于伯爵府来说,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数九寒风冰冷刺骨,流烟背着元盈来到前院时,下人们已被打发走。
整个前院静悄悄的,一点欢声笑语从东暖阁里传出。
“是宣哥儿吗?”元盈问。
察觉她的气息越来越弱,流烟点头,“奴婢叫他出来。”
“别,不用叫他,我远远看一眼就行。”
她倾尽半生疼爱的孩子,怎舍得他亲眼看她离去。
流烟擦一把眼泪,只得悄悄进入暖阁。
暖阁外厅光线昏暗,一个下人都没有,摇曳的烛光从内室泄出来,在月洞门处洒落一片光影。
元盈从流烟身上下来,艰难来到月洞门外的阴影处,隔着珠帘,最后再看一眼养子。
孰料就听到——
“儿子你的动作实在太慢了,我和你父亲从青丝都等到白发了。”
“对不起母亲,元氏和她身边的人都太谨慎,我寻了那么多年机会才下毒成功的。”
是养子的声音,下毒?
元盈一愣,看向流烟,以为自己幻听了。
流烟也愕然,想进去,却被按住。
声音继续传出来,得意洋洋,
“不管怎样,那贱人终于要死了,我们一家三口可以团聚了,往后继承她的产业,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儿子不孝,未能日日承欢膝下,还望父亲母亲恕罪。”
“快起来,这不怪你,要怪就元盈那贱人占了正妻位置,迫使我们母子分离。”
“是啊,都怪她,还好父亲没有负您,一招假死瞒天过海,元氏到死都不会知道,父亲一直活着,且和您和和美美,还生下了我。”
“岂止,那贱人每月往账上填的银子,其实都被老伯爷和老夫人拿来养我们了,可笑她劳碌一辈子,全是为我们一家铺路。”
“真想看看她知道养了二十年的儿子,其实是我和郑霄亲生子的表情,那肯定精彩极了,哈哈……”
笑声猖獗,元盈如遭雷击。
自己敬佩了一辈子的亡夫,竟然是假死?
爱了二十年的养子,不仅是丈夫的外室子,她身上的毒竟是他下的!
往年填账的银子,也都用来养这对狗男女了!
而这一切,公婆都知道……
元盈不可置信,往前踉跄一步,视线越过层层珠帘落在那个中年男子身上。
那人一身黑色圆领袍,留着须发,虽有变化,但仍可从那五官中,窥见年轻时的模样。
元盈笑了。
是真的,他真的活得好好的!
突如其来的怒恨令她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喷出,往地上栽去。
“姑娘——”流烟扶住她。
元盈冷笑,“真他爷的可笑……”
终日打鹰,临了了竟叫鹰给啄了眼。
“郑霄!”她对上最先出来查看动静的郑霄,额角青筋暴起,“我诅咒你,生生世世,都会死于我手。”
说完,迸发出最后的力气,拔下流烟头上的长簪,一簪捅穿了郑霄的喉咙。
二人双双倒地。
郑霄捂着血流如注的脖子,双眼瞪大,似乎不敢相信一个将死之人竟能爆发出如此惊人的力量。
可他哪里知道,自己这个妻子自幼习武,即便只剩一口气,杀他也是绰绰有余。
“嗬…嗬…”他一句遗言都来不及交代,便气绝身亡。
元盈也在刹那间断气。
死前,她不甘地凝视着养子和外室,可惜,没能一并带走。
若有来世,她必将这群伥鬼生煎活烹,挫骨扬灰!
“姑娘……”流烟爬过去将元盈的尸体抱起,发出撕心裂肺的悲鸣,“啊——”
“你们这些畜生,害死我家姑娘,我要杀了你们给她陪葬!去死,通通去死!”
“呜呜……姑娘你看,我把另外两个也杀了。”
“姑娘,黄泉路太冷,奴婢来殉您了……”
窗外烟花簇簇,夜空飘起细雪。
一朵雪花被风卷起,飞出庭院高墙,越过山川湖海,最后投入广袤的时光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