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紧绷的、混合着机油、汗味和淡淡消毒水的气息。这里是指挥室,位于“灰烬之盾”内墙核心区域一座加固过的仓库二楼。窗户被厚重的钢板封死,只留下几个狭小的观察孔,光线昏暗,全靠几盏挂在屋顶横梁上的应急灯提供照明。一张巨大的、用废弃金属板和木箱拼凑成的桌子占据中央,上面摊着一张用防水油布绘制、边角磨损严重的手绘地图。

林默站在靠近门口的最边缘阴影里,后背几乎贴着冰冷的钢板墙壁。他依旧戴着那双厚实的、新缝合了裂口的外层帆布手套,双手垂在身侧,指节无意识地微微蜷缩着。他的存在感被刻意压到最低,像一块融入背景的石头。但会议室内无形的压力,依旧如同粘稠的液体,包裹着他,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感。他不属于这里。内墙里的空气,都带着一种他无法适应的“人”的气息。

桌边围坐着据点核心的几个人。陈岩站在主位,双手按在地图边缘,脊背挺直如标枪,目光沉静地扫视着众人。雷刚坐在他右手边,双臂抱胸,魁梧的身体像一座蓄势待发的火山,阴沉的目光时不时如同实质般剐过角落里的林默,毫不掩饰其中的厌恶和警惕。沈清坐在陈岩左侧稍远的位置,面前摊开一本笔记本,一支笔搁在上面,她的目光平静,看不出太多情绪,但林默能感觉到那目光偶尔掠过自己时,带着一种冷静的审视。还有两个面孔陌生的战士,一个脸上有疤,眼神凶狠,另一个年轻些,显得有些紧张。

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

“情况比预想的糟。”陈岩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他粗糙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一个用红笔圈出的区域。“城西,‘万家福’超市仓库。半年前我们撤出时,在里面一个冷库夹层里,藏了最后一批‘环丙沙星’和‘阿莫西林克拉维酸钾’。”他报出的药名让沈清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连雷刚也放下了抱着的双臂,身体微微前倾。

“库存,”陈岩的目光扫过沈清,“特别是广谱抗生素,最多再撑三周。伤员,还有可能发生的接触感染……没有药,就是等死。”他的话语没有任何渲染,只是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却让房间内的空气又沉了几分。

“城西现在是‘血牙’那群疯狗的地盘边缘!”雷刚粗声粗气地开口,声音像砂轮摩擦,“那超市就在他们巡逻路线上!而且三个月前最后一次侦察报告怎么说?里面至少有两只‘屠夫’级别的变异体!更别说那些普通蚀尸了!那就是个他妈的大号棺材!”他重重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地图边角的铅笔滚落在地。

“所以才需要计划,需要力量。”陈岩的声音依旧沉稳,目光却如同实质般压向雷刚,“不能等了。据点里能动用的人手有限,外面的威胁却在增加。我们必须拿到那批药。”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角落阴影里的林默身上。那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

“林默。”陈岩的声音清晰地响起,打破了角落的沉寂,“你加入行动小队。”

话音落下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雷刚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像铜铃,难以置信地看向陈岩,随即又转向林默,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涌而出:“队长!你疯了?!”他腾地站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让他去?!这个来历不明、连话都说不利索的哑巴?!还他妈整天戴着那副见不得人的手套!谁知道他是不是‘血牙’的暗桩!让他加入任务?你是想把我们全队都送进尸堆里吗?!”

他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带着赤裸裸的愤怒和质疑。另外两名战士也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目光在陈岩和林默之间来回逡巡。只有沈清,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眼神依旧沉静,看不出波澜,但她的目光却更深地落在了林默身上。

林默的身体在阴影中绷紧了一瞬,像一张拉满的弓。雷刚的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狠狠扎在他试图封闭的感知上。他下意识地想后退,想缩回更深的阴影里,避开这充满敌意的灼人目光。但陈岩的目光,却像一道无形的锚,牢牢地定住了他。

那目光里没有怜悯,没有同情,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评估和……一种沉甸甸的信任?林默的心猛地一缩。信任?这个词对他来说太过陌生,也太过沉重。上一次感受到这种目光,是……地铁站里,母亲将他推开时,那最后一眼——充满了担忧、决绝和一种……托付?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疼痛瞬间蔓延开来。母亲……陈岩……信任?这信任的重量,让他感到恐慌,比面对尸群更甚。这信任,会不会像母亲推开他时那样,最终导向无法挽回的深渊?

他沉默着,嘴唇抿得更紧,几乎成了一条苍白的线。他迎向陈岩的目光,那死寂的眼底深处,第一次清晰地翻涌起剧烈的挣扎。加入?意味着深入更危险的区域,面对更强大的敌人,暴露在更多人的目光下,每一次接触都是潜在的灾难……拒绝?离开据点,再次回到那无边的废墟和永恒的孤独中?

他需要这里的食物,这里的相对安全,哪怕只是暂时的。但这份“需要”的代价……可能是再次背负上无法偿还的血债。

“雷刚。”陈岩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重锤,瞬间压下了房间里的骚动。他看向雷刚,眼神锐利如刀,“据点需要这批药。行动需要每一个能发挥作用的人。林默的外围侦察能力、对环境陷阱的利用、还有……”他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扫过林默,“……他对危险的直觉,在昨晚的尸群冲击中已经证明了价值。在那种环境里,这比多带一把枪更有用。”

“直觉?狗屁直觉!”雷刚的脸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我看他就是运气好!让他去那种地方?他连自己都保不住!更别说拖累整个小队!队长,你这是拿兄弟们的命去赌一个哑巴的‘直觉’!我不同意!坚决不同意!”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唾沫星子都喷到了桌子上。

陈岩的脸色沉了下来,一股无形的威压从他身上散发出来,让整个房间的温度似乎都下降了几度。“这是命令,不是讨论。”他的声音冷硬如铁,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雷刚脸上,“据点需要药。行动需要林默的能力。风险,我评估过了。责任,我承担。”

“你承担?!”雷刚气得浑身发抖,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却终究不敢再顶撞陈岩。他猛地转头,那双喷火的眼睛死死盯着林默,像是要用目光将他烧穿,“小子!你给我听好了!要是敢耍花样,要是敢拖后腿,老子第一个崩了你!就算队长拦着也没用!”他撂下狠话,重重地坐回椅子上,胸膛剧烈起伏着,像一头被强行按住的愤怒公牛。

压力如同实质般,从雷刚身上,从另外两名战士警惕的目光中,汇聚到林默身上。他感觉自己的呼吸都有些困难。他再次看向陈岩。陈岩的目光依旧平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似乎在等待他的回应。

沉默,在凝重的空气中持续了几秒。

林默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避开了陈岩的目光,视线落在地图上那个刺眼的红圈上。万家福超市。另一个可能埋葬更多生命的地狱入口。

最终,他极其缓慢地,幅度小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下头。动作僵硬,像一具生锈的提线木偶。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低垂,盯着自己脚下布满灰尘的水泥地面。他选择了留下,选择了这份带着荆棘的庇护,也选择了背负上这份沉重的、名为“信任”的枷锁。

“好。”陈岩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仿佛刚才激烈的争执从未发生。他从桌子旁边拿起一把武器——不是枪,而是一把磨得锃亮的消防斧。斧刃在昏黄的应急灯下闪烁着冰冷的寒光,斧柄缠绕着防滑的布条。

他绕过桌子,走到林默面前。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但更让林默心脏紧缩的,是他递过来的动作。

陈岩单手握着斧柄中部,将斧刃朝下,斧柄递向林默。他的动作很稳,眼神坦荡:“跟紧我,注意安全。你的任务是指路和策应。”他的声音低沉有力,清晰地传入林默耳中,“这是你的武器。”

武器?林默的目光落在消防斧上。冰冷、沉重、带着杀戮的气息。这与他惯用的、保持距离的长杆工具截然不同。这意味着……更近的距离,更大的风险。

更让林默瞬间浑身僵硬的,是陈岩递过来的手,离他的距离如此之近!只要他伸手去接,哪怕隔着厚厚的帆布手套,两人的手也极有可能发生接触!

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林默!指尖触碰母亲手臂的幻象再次闪过!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向后退缩!

但陈岩的眼神,那种沉甸甸的、带着托付意味的信任目光,如同无形的牢笼,将他钉在原地。他不能退缩,不能表现出任何异常。

在巨大的心理挣扎和恐惧中,林默几乎是屏着呼吸,极其僵硬地抬起了手。他的动作异常缓慢而谨慎,带着一种令人费解的迟疑。他没有去握斧柄中段陈岩握着的位置,而是小心翼翼地、用带着手套的指尖,极其精准地捏住了消防斧斧柄靠近末端、距离陈岩的手还有半尺远的位置!然后,以一种近乎抢夺的速度,迅速将斧子从陈岩手中“抽”了过来!

整个过程,他的手指如同蜻蜓点水,极力避免与陈岩的手有任何可能的、哪怕是隔着手套的接触!动作迅捷得近乎失礼。

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厚厚的手套传来,沉甸甸的,像一块冰。但林默感觉自己的指尖,仿佛被那冰冷的金属灼伤了一般,传来一阵刺痛。他紧紧握住斧柄,指关节在手套下用力到发白,仿佛握住的是自己摇摇欲坠的命运。

陈岩的目光在林默那异常谨慎的接斧动作上停留了一瞬,深邃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探究,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他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半小时后,东门集合。检查装备。”陈岩下达了最后的指令,目光扫过所有人,包括林默。“散会。”

雷刚第一个站起来,椅子被他粗暴地推开,发出刺耳的噪音。他看也没看林默一眼,像一头发怒的公牛,重重地撞开铁门走了出去。另外两名战士也神色复杂地看了林默一眼,跟着离开。沈清收拾好笔记本,走到门口时,脚步顿了一下,目光再次落在林默紧握着消防斧、指节发白的手上,以及他那低垂着、掩藏着所有情绪的脸。她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推开门,走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陈岩和林默。

空气似乎更加沉闷了。

林默依旧低着头,看着手中冰冷的消防斧。斧刃的反光映在他深陷的眼窝里,一片死寂。这斧子,是武器,也是枷锁。是陈岩给予的信任,也是压在他心头的巨石。

“别想太多。”陈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平静得听不出波澜,“活下来,完成任务。”

林默没有回应。他最后一遍检查了手上厚重的手套,确认每一个缝合点都牢固,每一个角落都包裹严密。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满是机油和灰尘味道的空气涌入肺叶,冰冷而滞涩。他握紧了沉重的消防斧,斧柄粗糙的防滑布条摩擦着手套,像命运的嘲弄。

他跟在陈岩身后,走出了沉闷的指挥室。外面,内墙区域的光线略强,能看到远处加固过的房屋和忙碌的人影。但他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他像一个即将踏入刑场的囚徒,背着沉重的枷锁,走向据点东门。那里,一辆经过粗糙装甲改装的皮卡车已经发动,引擎发出低沉而压抑的轰鸣,如同野兽压抑的咆哮。雷刚和另外两名战士已经坐在了后车厢,看到他过来,雷刚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林默沉默地走向后车厢。他最后看了一眼据点内墙深处那点微弱的灯火和人影,眼神深处一片荒芜的平静。这里,只是更大一些的坟墓。而他现在,要主动踏入一个更深的墓穴。

他抓着冰冷的车斗边缘,翻身爬上了后车厢,找了一个离其他人最远的角落,靠着冰冷的钢板坐下。沉重的消防斧被他横放在膝上,冰冷的金属贴着他的腿。他闭上眼睛,将脸埋在竖起的衣领里,隔绝着外界的一切,也隔绝着自己内心的惊涛骇浪。

引擎的轰鸣声陡然加大。装甲皮卡像一头挣脱束缚的钢铁怪兽,猛地窜了出去,冲出了据点厚重的东大门,一头扎进了外面那片无边无际的、充满死亡气息的灰色废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