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彻底吞没了青石镇中学的轮廓，空荡的校园像一只蛰伏的巨兽，在渐浓的夜色里沉默。张甜菜攥着那个硬皮检查本子，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本子里夹着的不仅仅是玻璃糖纸小船和写着两人名字的稿纸，更夹着那张泛黄的借书卡——一个沉甸甸的名字：林素云。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裹挟着震惊、困惑和一种沉甸甸的使命感，一圈圈扩散，搅得他心绪翻腾。
他几乎是跑着冲进了图书馆。厚重的木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光线和喧嚣。熟悉的、混合着陈年纸张、灰尘和木头腐朽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静谧。高高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在昏暗的光线里投下浓重的阴影。张甜菜的心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凭着模糊的记忆，像一只寻迹的猎犬，急切地奔向昨天苏晚晴站过的那排书架深处。
就是这里！他停在高大的书架前，目光急切地扫视着。昨天她抱走那本深蓝色旧书后留下的空隙还在，旁边……他记得她昨天抽书前，手指曾极其轻柔地抚过书脊旁边一本更厚、颜色更深沉的旧书！
他的目光锁定在那本书上。深褐色的硬壳封面，边角磨损得厉害，露出里面发黄的内衬纸。书脊上烫金的字迹早已斑驳模糊，勉强能辨认出几个字：《青石镇志（1950-1980）》。
青石镇志？地方志？张甜菜的心猛地一跳！一种强烈的直觉攫住了他！林素云……苏晚晴的妈妈……十五年前借走《繁星集》的老师……她的名字，会不会出现在这本记录着小镇过往的书里？
他踮起脚尖，屏住呼吸，极其小心地将那本厚重的镇志抽了出来。书本入手沉重，带着岁月沉淀的凉意和浓重的灰尘气息。他抱着书，走到靠窗那张布满划痕的旧木桌前坐下。窗外最后一点天光透过蒙尘的玻璃，浑浊地落在桌面上。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和巨大的忐忑，翻开了这本尘封的、仿佛承载着小镇所有秘密的厚重书册。
泛黄脆弱的纸页在指尖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同时光的低语。油墨印刷的字迹有些模糊，带着过去年代特有的气息。他跳过前面枯燥的建制沿革、地理山川，手指微微颤抖着，急切地翻向记录“文教卫生”和“人物”的篇章。
纸页快速翻动，带起微小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一个个陌生的名字、模糊的事件从眼前掠过。张甜菜的心跳越来越快，几乎要撞出胸膛。林素云……林素云……你在哪里？
就在他几乎要被失望淹没时，手指停在了“青石镇中学教职工名录（1975-1985）”这一页。
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急切地扫过一行行排列的名字和简单的职务介绍。
王建国……语文教师……
李卫东……数学教师……
目光下移。在接近末尾的一行，几个熟悉的、娟秀飘逸的字迹，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星辰，猛地撞入了他的眼帘！
林素云！张甜菜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他屏住呼吸，眼睛死死地钉在那三个字上！
林素云（字迹清晰，与借书卡上的如出一辙）职务： 生物教师在校时间：1977年—1981年，生物老师！林素云真的是老师！而且是青石镇中学的生物老师！就在十几年前！
巨大的震惊混合着一种“果然如此”的确认感冲击着张甜菜！他像被钉在了椅子上，目光贪婪地吞噬着那短短几行字。在校时间：1977-1981年……1981年？她只教了四年？那本《繁星集》是1978年借的……之后呢？1981年之后她去了哪里？为什么苏晚晴会带着她的借书卡？为什么徐阿婆会用那种冰冷的眼神看着苏晚晴？那个咳出血来的“他”又是谁？和林素云有什么关系？
更多的疑问如同沸腾的泡沫，瞬间涌了上来！这短短的记录，非但没有解开谜团，反而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通往更深、更幽暗迷宫的大门！
张甜菜急切地继续往下翻，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希望能找到更多关于林素云的信息，哪怕只言片语！然而，“名录”之后只有冰冷的截止年份。他飞快地翻过后面关于“先进教师”、“教学成果”的空白页（显然林素云的名字没有出现在这里），一直翻到附录部分的“历年大事记”。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筛子，在那些记录着会议、检查、基建项目的枯燥文字中快速搜寻。1981年……1981年……
突然，他的手指僵在了一页的底部！一行简短的、印刷体的小字，如同冰冷的铅块，猝不及防地砸在了他的视网膜上：【1981年11月】青石镇中学教师林素云同志，因故离职。学校对其在任教期间的工作表示肯定。
“因故离职”！四个字，冰冷、模糊、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像一道沉重的闸门，骤然截断了所有关于林素云在这本镇志中的痕迹！
“因故”？什么故？生病？家庭变故？还是……发生了什么不可言说的事情？张甜菜的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种可能，每一种都带着不祥的阴影！这和那张未归还的借书卡有关吗？和苏晚晴讳莫如深的“别的地方”有关吗？和那个裁缝铺里咳出血来的老人有关吗？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他猛地想起巷子里镇民那模糊的议论：“……林老师那么好的人，怎么就……”“……苦了那孩子了……” 那未尽的话语里，藏着怎样沉重的过往？
他死死地盯着那行冰冷的“因故离职”，仿佛要透过纸背，看清那被刻意掩盖的真相。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这行记录下方，靠近书页装订线的边缘，似乎有一行极其细小、几乎被忽略的、手写的铅笔字！
字迹非常淡，几乎与泛黄的纸页融为一体，若非他凑得极近，又在昏暗光线下全神贯注，根本无法发现！
他屏住呼吸，心脏狂跳着几乎要炸开！他小心翼翼地将书本侧过来，借着窗外最后一点稀薄的天光，极力辨认着那行模糊的、如同幽灵般的字迹：
“……糖厂会计……争执……河边……”
字迹断断续续，极其潦草模糊，后面几个字完全无法辨认，像是记录者匆忙写下的碎片，又像是被岁月无情擦除的残章！
糖厂会计？争执？河边？！
每一个词都像一颗重磅炸弹，在张甜菜混乱的脑海中轰然炸响！糖厂！青石镇的命脉！会计？是谁？和林素云的“离职”有什么关系？争执？什么样的争执？河边……青石河边？！
一个冰冷而恐怖的联想瞬间攫住了他！那些巷子里关于裁缝铺“死过人”的流言碎片，瞬间与这行幽灵般的字迹重叠在一起！
难道……难道林素云的“因故离职”，甚至她的消失，与糖厂、与某个会计、与发生在河边的一场“争执”有关？！
巨大的恐惧混合着一种触摸到深渊边缘的战栗感，瞬间席卷了张甜菜！他猛地合上那本厚重的《青石镇志》，仿佛那冰冷的书壳会灼伤他的手！胸腔里翻江倒海，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糖厂会计……争执……河边……”
这七个模糊的字，如同七把冰冷的钥匙，指向一个更加黑暗、更加令人窒息的秘密！这个秘密，沉重地压在林素云消失的过往之上，也如同巨大的阴影，笼罩着苏晚晴现在的生活，笼罩着那间弥漫着药草苦涩气息的裁缝铺！
张甜菜僵硬地坐在椅子上，在图书馆死一般的寂静里，只觉得浑身冰冷。他知道了她的名字，一个被尘封在镇志冰冷记录和模糊流言中的名字。但这名字背后连接的，不是温暖的归宿，而是一条汹涌着未知恐惧和巨大危险的暗河！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苏晚晴……她到底生活在怎样一个充满伤痕与秘密的漩涡中心？他这艘试图靠近的纸船，在这深不见底的暗河面前，又该驶向何方？泛黄的书页里，流淌着一条名为过去的冰冷暗河，而它的湍急水流，正裹挟着1993年的少年，冲向一个充满迷雾与惊涛的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