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青山书院:青衿负笈入芝兰

宝祐三年(1255年)3月,惊蛰刚过,天地间仿佛被注入了一股蓬勃的生机。沉睡的大地被第一声春雷唤醒,冻土下的草根开始舒展蜷缩的身躯,蛰伏的虫蚁悄然探出触角。远处山峦间,布谷鸟的啼鸣声此起彼伏,像是在催促万物生长。

吉州城外,赣江如一条碧绿的绸缎蜿蜒流淌,江面波光粼粼,似撒落了满河碎银。时而跃起一尾银鱼,鳞片在阳光下闪烁如星,“啪嗒”一声划破平静的水面,荡开圈圈涟漪,向远处扩散,惊扰了浮在水面的水藻。成群的白鹭掠过江面,翅膀掠过水面时,带起细碎的水花,它们时而在空中盘旋,时而落在洲头,洁白的身影与碧波、蓝天相映成趣。

赣江两岸青山连绵起伏,像是两条青色的巨龙,守护着这片土地。山上的树木抽出嫩绿的新芽,间或点缀着几株早开的映山红,红得似火,为苍翠的山林增添了一抹艳丽。

远处的山峦笼罩在薄薄的晨雾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水墨画卷;近处的白鹭洲书院白墙黛瓦,飞檐翘角,在春光的映照下,显得古朴而宁静。

院中的樱花树正值花期,粉白的花瓣层层叠叠,微风拂过,花瓣如雪般飘落,铺满青石小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夹杂着泥土的芬芳,还隐隐透着一丝江水的湿润气息。偶尔有花瓣落在学子的肩头,他们却浑然不觉,沉浸在知识的世界里。

此时的南宋,正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北方边境线上,蒙古大军的铁蹄肆意践踏,所过之处,村落化为焦土,百姓哭声震天。

老人们拄着拐杖,带着年幼的孙儿,在寒风中艰难前行,寻找避难之所;年轻力壮的男子,有的被迫参军,有的则拿起简陋的武器,试图保卫家园。

朝堂之上,权臣贾似道结党营私,独揽大权,卖官鬻爵,政治腐败不堪。他在西湖边建造豪华的府邸,广纳奇珍异宝,整日与歌姬舞女作乐。

临安城中,达官显贵们依旧夜夜笙歌,画舫中丝竹之声不绝于耳,与边境的惨状形成刺眼对比。

街头巷尾,饥民们面黄肌瘦,沿街乞讨,而富人们却视而不见,依旧过着奢靡的生活。

然而,在这动荡不安的局势下,20岁的文天祥身着一袭藏青色粗布长衫,衣摆处虽有几处精心缝补的补丁,针脚细密如锦,却浆洗得十分干净,彰显着他的质朴与坚韧。

他背着装满书卷的竹编书囊,书囊的边角已被磨得发亮,那是多年求学留下的痕迹,每一道磨损都见证着他的勤奋。腰间系着的那根褪色的布带,随风轻轻飘动,仿佛在诉说着他一路求学的艰辛与执着。

他踏着满地的花瓣,沿着蜿蜒的小路,向着白鹭洲书院走去,步伐坚定而从容,眼神中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望和对未来的憧憬。他的脚步沉稳有力,每一步落下,都仿佛在宣告着自己的决心。

每走一步,文天祥都能感受到脚下土地的厚重,他知道,这不仅仅是通往书院的路,更是通往理想的道路。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父亲生前的教诲在他耳边回响。他想起幼时父亲在油灯下,用布满老茧的手握着他的小手,一笔一划地教他写字;想起父亲讲述前朝名臣故事时,眼中闪烁着光芒;想起父亲病重时,仍坚持为他讲解典籍,声音微弱却充满力量。

看着远处若隐若现的白鹭洲书院,他在心中暗暗发誓:“今日入得此门,定要刻苦钻研,不负韶华,他日学成,必当报效国家,救万民于水火!”他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仿佛已经握住了改变国家命运的力量,胸膛中燃起的熊熊烈火,足以驱散这世间的黑暗。

走进白鹭洲书院大门,一股浓郁的文化气息扑面而来。庭院宽敞整洁,几棵高大的古松矗立其中,枝叶繁茂,遮天蔽日,像是忠诚的卫士守护着这片知识的殿堂。松针不时飘落,与地上的花瓣相互映衬,别有一番韵味。阳光透过松针的缝隙洒下,在地上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

回廊上,学子们或低头诵读,那朗朗书声清脆悦耳,如珠落玉盘;或相互探讨,激烈的争论声此起彼伏,似百鸟争鸣。有的学子皱着眉头,手指在书页上反复摩挲,试图参透书中的深意;有的学子神采飞扬,挥舞着手臂,阐述着自己的见解;还有的学子,静静地坐在角落里,望着远方,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深奥的问题。

文天祥站在白鹭洲书院的庭院中央,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这浓厚的学术氛围,只觉浑身充满了力量,仿佛自己已经融入到这知识的海洋之中。

他闭上眼睛,聆听着周围的声音,这一刻,他仿佛听到了历史的回响,听到了圣贤们的召唤。

他仿佛看到了孔子周游列国,传播仁义;看到了孟子与诸侯辩论,阐述民本思想;看到了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豪情壮志。他的心中涌起一股使命感,决心要成为像这些先贤一样的人。

就在这时,一位身着灰色长袍、手持羽扇的中年男子缓缓走来。他便是白鹭洲书院的主讲欧阳守道,年约50余岁,面容清瘦,却精神矍铄,目光炯炯有神,举手投足间散发着儒雅的气质,仿佛自带一股书卷气。他的长袍下摆随风轻摆,羽扇上的流苏轻轻晃动,每一步都走得沉稳而优雅。他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让人感到如沐春风。

“你可是文天祥?”欧阳守道微笑着问道,声音温和而亲切,如春日的暖阳,让人倍感温暖。

文天祥连忙上前,恭敬地行了一个大礼:“正是学生。久仰先生大名,今日得入书院,实乃学生之幸。还望先生多多教诲,学生定当不负所望!”他的声音洪亮而坚定,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求与对师长的敬重。行礼时,他的目光始终专注地看着欧阳守道,眼神中满是期待,仿佛一个渴望得到知识宝藏的孩子。

欧阳守道上下打量了一番文天祥,满意地点点头:“听闻你在邑校帘试中拔得头筹,才华出众,且心怀家国。既入我书院,便要潜心向学,日后定能有所作为。这白鹭洲书院,乃是治学修身的好地方,望你能在这里学有所成。”说罢,欧阳守道轻轻挥动手中的羽扇,便带着文天祥参观书院,详细介绍书院的历史、藏书以及教学理念。

他的讲解声情并茂,时而停顿,让文天祥有时间细细观察;时而加快语速,讲述到激动处,眼中闪烁着光芒。他讲述着书院的创办历程,讲述着历代名师的故事,每一个故事都仿佛在文天祥眼前展开了一幅生动的画卷。

“此书院由江万里先生所建,旨在培养经世济民之才。”欧阳守道边走边说,“江先生一生清正廉洁,心系天下,他常说‘学者,天下之事’,希望学子们都能以天下为己任。江先生在任期间,不畏权贵,直言进谏,多次为百姓请命。他创办这所书院,就是希望能为国家培养出更多有识之士,拯救黎民于水火之中。”

文天祥跟在欧阳守道身后,听得入神,心中对这位未曾谋面的江万里先生以及眼前的欧阳守道愈发敬重。

他想象着江万里先生建院时的情景,想象着先生为了教育事业日夜操劳的身影,心中涌起一股使命感,仿佛自己也成为了传承这份精神的一员。

走到藏书阁前,欧阳守道停下脚步,说道:“这里藏书万卷,经史子集,应有尽有。你若有闲暇,可多来此处,与古人对话,与圣贤交流。每一本书,都是一位智者的心血结晶,都蕴含着无穷的智慧。在这里,你可以穿越时空,与孔子论仁,与孟子谈义,与孙子言兵。”文天祥望着那古朴的藏书阁,朱漆大门上的铜环泛着岁月的光泽,屋檐下的匾额字迹苍劲有力。他心中满是向往,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沉浸在书海之中,汲取知识的养分。他想象着自己在藏书阁中翻阅古籍的场景,耳边似乎响起了纸张翻动的沙沙声,眼前浮现出无数先哲的面容。

“先生,如今国家危难,外敌入侵,百姓受苦,学生该如何才能真正做到学以致用,报效国家呢?”文天祥忍不住问道。

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忧虑和渴望,迫切地希望得到指引。他想到边境百姓的苦难,想到朝堂的腐败,心中焦急如焚,渴望能找到一条拯救国家的道路。

欧阳守道欣慰地看了他一眼,语重心长地说:“求学之道,贵在知行合一。你既要熟读圣贤之书,领悟其中的治国安邦之理,又要关注时事,体察民情。只有将所学知识与实际相结合,方能在这乱世中有所作为。你要像古代的贤相名将一样,既能在书房中钻研学问,又能在战场上保家卫国,在朝堂上为民请命。”欧阳守道的声音坚定而沉稳,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种子,种在了文天祥的心中。他的话语如同一盏明灯,照亮了文天祥前行的道路。

文天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将欧阳守道的话铭记于心。此时的他,站在白鹭洲书院的土地上,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未来的道路,虽然充满艰辛,但他坚信,只要心怀壮志,砥砺前行,终能实现自己的理想,为这风雨飘摇的南宋,撑起一片天。

他的目光望向远方,眼神中充满了坚定和无畏,仿佛已经做好了迎接一切挑战的准备。他知道,前方的道路或许布满荆棘,但他绝不会退缩,因为他的心中有信念,有责任,有对国家和人民深深的爱。

二、名师授业:羽扇挥毫传大道

1255年,宝祐三年3月至8月,从惊蛰万物萌动到白露秋意渐浓,白鹭洲书院始终被浓厚的治学氛围所笼罩。春日里,暖阳穿过雕花窗棂,在课桌上洒下铜钱大小的光斑,与学子们翻动的书页相互嬉戏;盛夏时,蝉鸣在古松虬枝间此起彼伏,却丝毫扰不乱书斋里的静谧,反倒与诵读声编织成独特的韵律;初秋的凉风裹挟着桂子香气,轻轻卷起案头书页,墨香便顺着风势,在回廊与庭院间悠悠流转。

彼时的南宋,正处风雨飘摇之际。北方边境,蒙古铁骑如恶狼般肆意践踏川蜀大地,利州、沔州的百姓扶老携幼,在战火中颠沛流离,哀嚎声随着江风传至千里之外;临安朝堂上,贾似道及其党羽结党营私,卖官鬻爵的交易在暗巷中频繁发生,奢靡之风盛行,与百姓的苦难形成刺眼对比。

而在这青山绿水环抱的书院里,20岁的文天祥却如同一株扎根知识沃土的青苗,贪婪地汲取着养分。他面容清俊,剑眉星目间透着一股英气,常年苦读让他的眼底略带青影,却无损眼中灼灼的求知光芒,鼻梁高挺,嘴唇紧抿时自有一股坚毅。

欧阳守道授课时,总身着一袭洗得发白却浆洗得笔挺的灰色长袍,布料上细密的褶皱里仿佛都藏着学问。手中那柄竹骨羽扇,是他最得力的“教具”,扇面上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七个行楷,经岁月摩挲愈发苍劲,每当讲解到关键处,他轻轻挥动羽扇,字迹便似活了般,在阳光里翩跹起舞。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欧阳守道站在三尺讲台上,目光如炬,扫过台下数十位学子,声音清朗有力,“这‘三纲领’,看似寥寥数字,实则是治国安邦的定海神针。有德,方能如磁石般吸引民心归附;亲民,才可使社稷稳若泰山;而至善,则是天下大同的终极追求!”他一边说,一边用羽扇轻点黑板,粉笔灰簌簌落下,在阳光中宛如飘雪,落在前排学子的发梢与肩头。

文天祥端坐于前排,腰背挺直如院中那株百年老松,因长期保持这样的坐姿,他的肩背肌肉微微紧绷。他身着洗得微微发白的藏青色长衫,领口处的补丁针脚细密,是母亲连夜赶制的,补丁边缘还绣着细小的云纹,那是母亲特意为他增添的一丝雅致。

他的手腕上系着一根褪色的红绳,那是临行前妹妹偷偷系上的,说是能保平安。手中握着一支竹管毛笔,指节因常年握笔生出薄薄的茧子,笔尖饱蘸浓墨,随时准备捕捉先生话语中的精髓。

先生每一句话,都像一颗石子投入他的心湖,激起层层思考的涟漪。当听到“有德,则民心归附”时,他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思绪瞬间飘向北方边境:那里的村庄被焚毁,老人们在废墟中哭泣,孩童们惊恐的眼神与临安城彻夜不休的歌舞声不断交织,刺痛着他的内心。

情绪激荡间,他握着笔的手微微发颤,重重落下,在宣纸上划出一道粗犷的墨痕,仿佛是他内心悲愤的具象化,随后又赶紧拿过镇纸压住纸张,生怕情绪的波澜让字迹更加凌乱。

“诸位!”欧阳守道突然提高声调,羽扇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古往今来,多少仁人志士以生命践行这‘三纲领’!伊尹辅佐商汤,夙兴夜寐,以仁德润泽天下,让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周公旦制礼作乐,俯身倾听万民呼声,奠定周朝八百年根基;诸葛孔明鞠躬尽瘁,六出祁山,一生都在追逐至善之境!他们,就是我们的明灯!”这一连串激昂的排比,似战鼓声声,重重敲击在每个学子的心头。

文天祥只觉热血上涌,胸腔里仿佛燃起一团烈火。他的脸颊微微泛红,双眼紧紧盯着先生,睫毛随着情绪的起伏微微颤动,暗暗发誓:“我定要成为如他们一般的人,以天下为己任,哪怕前方荆棘满途,也要为百姓踏出一条生路!”此时,窗外狂风骤起,吹得窗棂“吱呀”作响,几片枯叶打着旋儿飘进教室,他却连眼皮都未眨一下,脖颈因为长时间仰头而微微发酸,可他依旧保持着专注的姿态,目光始终牢牢锁定在先生身上。

课间休息时,书院的庭院里热闹起来。同窗们或在古松下切磋学问,或在回廊上诵读诗篇。文天祥却迫不及待地捧着书卷,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他的脚步急切却沉稳,长衫下摆随着步伐轻轻摆动。来到欧阳守道面前时,他先是微微喘息了几下,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才恭敬地行了一礼,眼神中满是困惑,眉头微微皱起,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先生,学生对‘在亲民’仍有诸多不解。如今朝堂腐败不堪,奸佞当道,百姓深陷水火,我们究竟该如何践行‘亲民’呢?”说话时,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书卷的边缘,显示出内心的迫切。

欧阳守道放下羽扇,慈爱地看着眼前这个求知若渴的年轻人,语重心长道:“这‘亲民’二字,说易行难。易在存一颗悲悯百姓的赤子之心,难在要冲破重重黑暗,与那些鱼肉百姓的蠹虫抗争。但只要信念不灭,无论身处何位,皆能有所作为。包拯铁面无私,一柄铡刀斩尽人间不平;范仲淹戍守边疆,一句‘先忧后乐’道尽报国赤诚。”文天祥认真聆听,眼睛里闪烁着思索的光芒,不时轻轻点头,耳尖因为专注而微微发红。

文天祥听得入神,频频点头,将这些话语深深镌刻在心底。回到座位上,他轻轻翻开布满批注的笔记,泛黄的纸页间还夹着几片干枯的花瓣,那是他闲暇时在书院里收集的。看着那些自己写下的思考与感悟,他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心中涌起一股强大的力量,愈发笃定自己前行的方向,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仿佛在为未来的征程打拍子。

随着课程推进,欧阳守道开始讲解《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字字如重锤敲击在学子们心上,“这不仅是治国理念,更是亘古不变的真理。以民为本者,国祚绵长;漠视百姓者,必遭天谴!”

文天祥握紧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手背上青筋微微暴起。他想到权臣贾似道为了一己私欲,不顾百姓死活,胸腔剧烈起伏,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先生!”他猛地起身,因为动作太急,椅子在地面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脸上泛起潮红,“如今国家危在旦夕,我们这些学子,该如何将孟子的思想化为行动?”提问时,他的身体微微前倾,显示出对答案的极度渴望。

欧阳守道赞许地看着他,挥动羽扇,慷慨陈词:“读书,要读透圣贤书中的济世之道;思考,要思索国家积弊与百姓苦难的根源;行动,要以笔为剑,直刺奸佞的心脏;以身为盾,守护天下苍生!就像胡铨,一篇《戊午上高宗封事》,虽招来贬谪,却让忠直之名流传千古!”

夜幕降临,书院渐渐安静下来。其他学子陆续回房休息,唯有文天祥的窗前,油灯依旧亮着。昏黄的灯光透过窗纸,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温暖。他坐在桌前,单薄的身影被灯光拉得很长,身上披着母亲为他缝制的粗布外衣,领口处已经磨得有些起球。

他反复研读白天的笔记,时而皱眉思索,手指在书页上来回滑动,嘴里念念有词;时而展颜顿悟,快速拿起笔在空白处写下新的想法,笔尖与纸张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跳动的火苗映照着他专注的脸庞,也照亮了他坚定前行的道路。

在这白鹭洲书院的日日夜夜里,在欧阳守道的谆谆教诲下,文天祥正悄然蜕变,向着自己心中的理想大步迈进,准备迎接未来的惊涛骇浪,为风雨飘摇的南宋,扛起属于自己的责任与担当。

三、乡试折桂:改名立志展锋芒

宝祐三年(1255年)8月,吉州城仿若被一层清冷的薄纱笼罩。破晓时分,乳白色的雾气如轻纱般弥漫在街巷之间,远处的青原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幅尚未干透的水墨长卷,氤氲着朦胧的诗意。街道两旁的梧桐树褪去了夏日的葱郁,泛黄的叶片在秋风中打着旋儿,簌簌飘落,铺满青石板路,每一片落叶都像是岁月写下的诗句。

赣江的水面泛着深沉的幽蓝,江面上浮动着一层薄薄的寒烟,似云似雾,偶有白鹭舒展着洁白的羽翼低飞掠过,修长的尾羽轻轻点过水面,惊起细碎的水花,又迅速归于平静。江畔的渔舟上,渔夫裹着蓑衣,一边整理渔网,一边低声哼唱着苍凉的小调,歌声随着水波荡漾开去,更添几分秋意的萧瑟。

此时的南宋王朝,正处于风雨飘摇的危局之中。北方边境,蒙古铁骑的铁蹄肆意践踏川蜀大地,利州、沔州等地的城池接连陷落,百姓扶老携幼,在战火中颠沛流离,哀嚎声随风飘荡,令人心碎。无数村庄沦为废墟,断壁残垣间,幸存者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啃食着树皮充饥。

临安朝堂之上,权臣贾似道独揽大权,结党营私,卖官鬻爵的交易在暗巷中悄然进行,奢靡之风盛行,与百姓的苦难形成鲜明的刺眼对比。贾似道的宅邸夜夜笙歌,珍馐美馔堆积如山,而街头巷尾,饥民们面黄肌瘦,甚至易子而食,这般人间惨剧,却无人过问。而在这动荡不安的局势下,一场关乎万千学子前途与家国命运的乡试,即将在吉州州府衙门拉开帷幕。

8月15日,乡试当日,天幕尚未破晓,州府衙门外便已人头攒动。20岁的文天祥身着一袭崭新的月白色长衫,长衫采用素色的粗麻布料,虽质地普通,却剪裁得极为得体,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他挺拔如松的身姿。头戴一顶黑色方巾,方巾边缘绣着细密的回纹,正中别着一枚木质的竹节状簪子,竹节上雕刻着精致的纹路,寓意着虚心有节。腰间系着一条深蓝色布带,布带上用白色丝线绣着几缕祥云纹,针脚细密均匀,这是母亲得知他要参加乡试后,连夜赶工绣制的,每一针每一线都饱含着家人深深的期许。他特意在衣襟内侧别了一块父亲遗留的玉佩,温润的触感贴着心口,仿佛父亲在给予他力量。

他身旁的弟弟文璧,年仅18岁,身着淡青色长衫,面容清秀俊朗,眉眼间透着一股少年的英气,眼神中既有对考试的紧张,又有对未来的期待。文璧的袖口处,还别着一朵昨日在书院采摘的桂花,淡淡的香气萦绕在身旁。

兄弟俩挤在人群中,彼此挨得很近,文天祥感受到弟弟微微发颤的身体,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轻声说道:“别担心,就当是平日里的课业练习。”文璧抬起头,与兄长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微微点头,无声的鼓励在目光中流转,仿佛在说“我们一定可以”。周围的考生们,有的面色苍白,不停地喃喃自语;有的则在互相交换着考前的心得,气氛紧张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考场设在州府衙门内,青砖灰瓦的建筑庄严肃穆,四周高耸的围墙如同一道屏障,将外界的喧嚣隔绝在外。大门上方悬挂着“为国求贤”的匾额,匾额上的金字在晨光中泛着古朴的光泽,仿佛在诉说着朝廷对贤才的渴望。

门口的衙役们手持长戈,身披铠甲,神情冷峻严肃,不时大声呵斥着,维持着现场的秩序。整个场景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紧张氛围,仿佛空气都凝固了一般。

文天祥注意到,衙役们盔甲上的锈迹,与匾额上的金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心中不禁暗自叹息,这大宋王朝,又何尝不是这般外表光鲜,内里却已腐朽不堪。

文天祥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努力平复着内心的紧张。他伸手整理了一下衣襟,动作不慌不忙,尽显沉稳。

随后,他迈着坚定的步伐,稳步走向考场。每一步落下,都像是在迈向自己多年来梦寐以求的理想,又像是在背负着整个家族乃至家国的殷切期望。

路过衙役身旁时,他不经意间瞥见对方眼神中的疲惫与麻木,那是对这乱世的无奈与绝望,这一幕,更加坚定了他要改变现状的决心。

进入考场,文天祥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目光缓缓扫过四周。只见其他考生们个个正襟危坐,脸色凝重如霜。有的低着头,在低声默背典籍,嘴唇不停地翕动,像是在与时间赛跑;有的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手中的毛笔,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焦虑,生怕毛笔出现丝毫差错;还有的在反复检查砚台和纸张,一遍又一遍,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获得一丝安心。角落里的一位考生,手中的竹简不停地颤抖,竹简上的字迹都被汗水晕染开了。

文天祥不慌不忙地轻轻展开宣纸,宣纸洁白如雪,质地细腻。他将砚台里倒满墨汁,墨汁乌黑发亮,散发着淡淡的墨香。拿起毛笔,在砚台边缘轻轻掭了掭,感受着毛笔的弹性,这一刻,他仿佛与手中的笔融为一体。他知道,这支笔即将承载着自己多年来寒窗苦读的心血,承载着对国家的无限忠诚,更承载着对天下百姓的悲悯之情。

不多时,试题下发。文天祥定睛一看,题目乃是《论治国安邦之策》。他微微皱眉,陷入短暂的思索。刹那间,欧阳守道先生课堂上的谆谆教诲在脑海中回荡,那些在书院里日夜研读的典籍内容如潮水般涌来,北方边境百姓流离失所的惨状似乎在眼前浮现,朝堂上奸佞当道的黑暗场景也历历在目。

一股热血瞬间涌上心头,激荡着他的胸腔,他提起毛笔,饱蘸浓墨,毫不犹豫地在宣纸上奋笔疾书。“治国之道,在于得民心;安邦之策,在于任贤能。民心者,如江河之水,载舟亦能覆舟;贤能者,若国之栋梁,擎天方可稳固……”他一边写,一边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幅清明治世的图景:朝堂上,君臣同心,共商国是;边疆处,将士们浴血奋战,保家卫国;田野间,百姓们安居乐业,欢声笑语。

他的字迹工整有力,一笔一划都透着一股刚劲与坚毅,行文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一气呵成。时而笔锋一顿,似雷霆万钧,强调关键之处;时而笔走龙蛇,如江河奔腾,尽显豪迈之势。他从古代圣贤的治国理念讲起,引经据典,娓娓道来;又结合当今社会的现实问题,深入分析,犀利透彻;从人才的选拔任用,谈到百姓的安抚治理;从军事防御策略,谈到经济发展之道,每一个观点都清晰明确,论证详实充分,字里行间都饱含着他对国家命运的深刻思考与拳拳赤子之心。写到动情处,他仿佛看到自己已经站在朝堂之上,慷慨陈词,向皇帝谏言献策;看到百姓们摆脱苦难,安居乐业的美好场景,眼眶不禁微微湿润。

考场上,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其他考生们有的抓耳挠腮,满脸焦急,苦思冥想却毫无头绪;有的垂头丧气,唉声叹气,满脸写满了沮丧;还有的仍在奋笔疾书,争分夺秒,试图补充更多的内容。而文天祥却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与书写之中,外界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

当考官宣布收卷时,他才缓缓放下笔,看着自己写满的答卷,心中涌起一股踏实与自信,那是对自己多年努力的肯定,更是对未来的坚定信念。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的玉佩,仿佛在向父亲诉说着自己的决心。

放榜之日,州府衙门前热闹非凡,人声鼎沸,挤得水泄不通。人们踮着脚尖,伸长脖子,争相寻找榜单上的名字,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期待与紧张。

文天祥与文璧挤在人群中,文璧的手紧紧攥着兄长的衣袖,手心早已满是汗水,声音微微颤抖:“兄长,我……我好紧张。”文天祥感受到弟弟手心的温度和微微的颤抖,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安慰道:“莫慌,我们只需静待结果,无论如何,尽力便好。”然而,他自己的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加快,目光紧紧地盯着榜单,眼神中同样充满了期待与不安。人群中不时传来阵阵惊呼,有人欢喜若狂,有人痛哭流涕,整个场面犹如人间百态的缩影。

终于,当看到“文天祥”“文璧”的名字赫然列在贡士榜单之上时,兄弟俩先是一愣,仿佛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随后,激动的泪水夺眶而出,文璧兴奋地跳了起来,紧紧抱住文天祥,声音中带着哭腔:“兄长,我们中了!我们真的中了!”文天祥也难掩心中的喜悦,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那笑容如阳光般温暖,照亮了周围的一切:“这只是开始,日后我们还要继续努力,考取功名,为国家效力!”周围的人纷纷投来羡慕的目光,赞叹声、祝贺声此起彼伏。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挤到他们面前,拉着文天祥的手,感慨道:“后生可畏啊!大宋有你们,便还有希望!”

然而,在喜悦的浪潮退去之后,文天祥的心中却有了更深层次的思考。他想起欧阳守道先生的谆谆教导,想起自己求学的初心,想起国家正处于危难之中,百姓还在受苦受难。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毅然决定改字“履善”,寓意着要脚踏实地,践行善良之道,以实际行动去实现自己的远大志向。他站在榜单前,挺直了脊梁,目光坚定地望向远方,眼神中闪烁着坚毅的光芒,心中暗暗发誓:“履善,履善,日后定当脚踏实地,行善政,做好官,不负此名,不负国家与百姓!”此时,一阵秋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打在他的身上,他却浑然不觉,心中只有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秋风再次吹起,卷起地上的落叶,在空中盘旋飞舞。文天祥与文璧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仿佛在为他们的未来勾勒出一幅绚丽的画卷。

此刻的他们,不仅是中举的学子,更是怀揣着家国梦想的少年,即将踏上新的征程,去书写属于他们的传奇故事,去勇敢地迎接未来的挑战与荣耀,用自己的热血和才华,为这风雨飘摇的南宋王朝,点亮一盏希望的明灯。

一路上,他们谈论着未来的抱负,谈论着如何拯救苍生,笑声在街巷中回荡,为这清冷的秋日,增添了一抹温暖的色彩。

四、噩耗突至:惊闻噩耗心泣血

宝祐三年(1255年)8月,白露时节的寒意裹挟着肃杀之气,如一张无形的巨网,将吉州城紧紧笼罩。白鹭洲书院的银杏叶开始泛黄,每一片叶子都像是被岁月浸染的愁绪,在秋风中打着旋儿飘落,铺满蜿蜒的小径,踩上去发出细碎的“沙沙”声,仿佛是大地在呜咽。

远处赣江的浪涛声裹着刺骨寒意传来,与书院中偶尔传来的零星读书声交织,更添几分萧瑟。江面上,几艘破旧的渔船在波涛中摇晃,渔夫们满脸愁容,奋力划动船桨,仿佛在与命运抗争。

此时的南宋,依旧在风雨中飘摇,蒙古军队的铁蹄肆意践踏川蜀大地,利州、沔州等地战火纷飞,百姓流离失所;朝堂之上,贾似道一党权势滔天,结党营私,贪污腐败愈演愈烈,官衙门前,富商们捧着金银财宝进进出出,而街头巷尾,饥民们衣不蔽体,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在这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氛围中,一场突如其来的噩耗,即将打破文天祥平静的求学生活。

8月20日,午后的阳光苍白无力,像被抽去了魂魄一般,透过斑驳的窗棂,在书院的课桌上投下一片片支离破碎的光影。文天祥正伏案研读欧阳守道先生推荐的典籍,他身着那件洗得发白却依旧整洁的藏青色长衫,因长时间伏案,肩头微微前倾,脊梁弯成一道沉重的弧。腰间母亲亲手缝制的布带随着呼吸轻轻起伏,针脚细密,每一针都凝聚着母亲的牵挂。手中的毛笔在宣纸上沙沙作响,专注地批注着,时不时停下笔,微微皱眉,思索书中深意。

突然,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书院的宁静。只见一位老家的仆人气喘吁吁地冲进书院,他脸上满是焦急与惶恐,仿佛被猛兽追赶一般。身上的粗布衣裳沾满了尘土和草屑,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连鞋子都跑掉了一只,露出的脚上布满了血泡和划痕。

他的目光在书院中急切地搜寻着,胸脯剧烈起伏,豆大的汗珠不停地从额头滚落。终于看到了正在读书的文天祥,他连忙跌跌撞撞地跑过去,脚步踉跄,险些摔倒,声音带着哭腔,颤抖着喊道:“公子……公子……大事不好了!”

文天祥心中猛地一紧,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手中的毛笔“啪嗒”一声掉落在桌上,墨汁溅在了书页上,晕染开一朵朵黑色的“花”。他霍然起身,藏青色长衫的衣角扫过桌角,带落了几本书籍,“哗啦”一声散落在地。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抓住仆人的肩膀,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声音发颤地问道:“快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仆人上气不接下气,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他深吸几口气,好不容易平复了一下情绪,带着哭腔说道:“三公子……三公子他……病逝了……”

这句话如同一道晴天霹雳,瞬间击中了文天祥。他只觉眼前一黑,耳边嗡嗡作响,双腿发软,膝盖一弯,险些瘫倒在地。他踉跄着后退几步,扶住身旁的柱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来。

脑海中如走马灯般不断浮现出与文霆孙相处的点点滴滴:儿时,他们在庭院中追逐嬉戏,文霆孙那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一起读书时,三弟总是眨巴着大眼睛,眼神中满是崇拜,认真听他讲解书中的道理;离家求学时,文霆孙站在村口,挥着手大声喊着“兄长早日归来”,身影越来越小,却深深印在了他的心里……

“不可能……这不可能……”文天祥喃喃自语,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大颗大颗地顺着脸颊滑落,滴在青石板上,晕开一个个小水印。

“三弟一向身体康健,怎么会……怎么会突然……”他的声音哽咽,喉咙像被一块巨石堵住,心中满是不愿相信的痛苦与自责。

他想起自己为了求学,离开家乡,与三弟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每次回家都匆匆忙忙,如今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悔恨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恨不得时光能够倒流。

张元得知消息后,匆匆赶来。他看到文天祥失魂落魄的模样,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灵魂,心中悲痛不已。他快步上前,想要扶住摇摇欲坠的文天祥,声音低沉而带着悲伤地说:“贤弟,节哀顺变……”

然而,文天祥却像一头失控的困兽,一把推开他,跌跌撞撞地朝着书院外跑去,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见三弟……”他的藏青色长衫在风中狂舞,头发也被风吹得凌乱不堪,完全没有了平日里的沉稳与儒雅。

他不顾一切地奔跑着,泪水模糊了双眼,脚下的路变得模糊不清,好几次被石头绊倒,膝盖和手掌都被磨破了皮,鲜血渗出,染红了衣衫,可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机械地爬起来继续跑。

一路上,秋风呼啸,仿佛也在为这场悲剧悲鸣。路边的草木在风中疯狂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哭诉着命运的无常。

天空中,几只乌鸦发出“呱呱”的叫声,盘旋着飞过,为这凄凉的场景更添了几分阴森。文天祥拼命地奔跑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或许还能再见三弟一面。可他知道,这只是自己的奢望,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让他看不清脚下的路,好几次险些摔倒在路边的沟渠里。

文天祥一路狂奔回家,藏青色长衫早已被汗水浸透,又沾上了路边的尘土与草屑,褶皱间满是狼狈。他跌跌撞撞地冲进灵堂,在看到那冰冷的灵柩的瞬间,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的手掌死死抠住棺木边缘,指节泛白如霜,指甲深深掐进木纹,仿佛这样就能将弟弟留在身边,将自己与弟弟最后的联系牢牢抓住。“三弟!”他声嘶力竭地嘶吼着,这一声喊,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声线如同一根断裂的琴弦,沙哑而破碎,“你说过要与我共赴临安,蟾宫折桂;你说过要做那济世良臣,救百姓于水火;你说过待我功成之日,要与我把酒言欢,共话家国……”话音未落,强烈的呜咽便如汹涌的潮水般堵住咽喉,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棺木上,晕开深色的水痕,似是他心中流淌不尽的血泪。

文璧跪坐在一旁,淡青色长衫上沾满了从路上带回的草屑,双眼红肿如熟透的桃子,泪水仍在不断地滑落。他看着悲痛欲绝的兄长,伸出颤抖的手,想要扶住兄长不停颤抖的肩膀,给予一丝安慰。然而,文天祥却像是被刺痛的困兽,用力地甩开他的手,声音里充满了绝望与自责:“别碰我!我连自己的亲弟弟都护不住,还有何颜面活在这世上……”话未说完,他又猛地扑回棺木,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木板上,“咚、咚、咚”,沉闷的声响在寂静的灵堂内回荡,一下又一下,似要将满心的悔恨与痛苦都撞碎在此。

母亲枯坐在灵堂角落的竹椅上,仿佛一尊失去生机的雕像。灰白的发丝凌乱地垂落,几缕白发粘在她满是泪痕的脸上;素白的孝衣松垮地挂在她佝偻的身躯上,更显单薄与凄凉。她的双眼早已哭干,只剩下空洞的目光,直直地凝视着灵柩,口中不时喃喃自语:“霆孙最爱吃我包的荠菜馄饨,皮薄馅大,一口咬下去,汤汁四溢……昨日夜里,我还梦到他笑着对我说饿,说想吃娘包的馄饨……”说着说着,她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枯瘦如柴的手捂住嘴,指缝间渗出点点血渍,可她却浑然不觉,依旧沉浸在对儿子的思念中。

家族亲眷们或跪或立,都沉浸在悲痛之中,低声啜泣。叔父颤抖着双手点燃香烛,火苗在风中摇曳不定,忽明忽暗,仿佛随时都会熄灭;香灰簌簌地落在他那补丁摞补丁的粗布长衫上,他却毫无察觉,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灵柩。堂姐用帕子紧紧捂着嘴,肩膀不停地抽动,绣着并蒂莲的袖口早已被泪水浸透,那鲜艳的莲花在泪水的浸泡下,也仿佛失去了颜色。灵堂内,纸钱在铜盆中“噼啪”作响,渐渐化作灰烬,青烟袅袅升腾,与香烛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弥漫在整个灵堂,模糊了众人的面容,更添了几分凄怆与哀伤。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他?”文天祥突然猛地起身,一脚踢翻脚边的烛台。火苗“呼”地窜上散落的纸钱,瞬间燃起一片火光,映得他的面容狰狞而扭曲。“他才十六岁!十六岁啊!蒙古人在边境烧杀抢掠,百姓家破人亡;贾似道在朝堂祸乱朝纲,忠良惨遭迫害。可如今,连我自己的弟弟都保不住……”他哽咽着,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双手颤抖着抓起案上的孝帕,用力地撕扯,布料撕裂的“嘶啦”声混着他的哭声,如同一把把利刃,刺痛着在场每个人的心。

文璧见状,急忙扑过去紧紧抱住兄长,大声喊道:“哥!别这样!三弟若泉下有知,看到你这样,他也不会安心的……”“泉下有知?”文天祥愤怒地打断他,用力甩开手臂,踉跄着撞翻了供桌,瓜果祭品散落一地,“他若有知,怎会忍心留我一人在这乱世受苦!我日日苦读圣贤书,说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连自己最亲的人都护不住,读这些书又有何用!”他的声音充满了绝望与愤怒,在灵堂内久久回荡。

就在这时,母亲突然缓缓起身,步履蹒跚地走到儿子身边。她枯瘦的手轻轻抚上文天祥汗湿的额头,虽然她的手粗糙而冰凉,但却带着一股温暖而坚定的力量。她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云孙,霆孙去了,可你还在。你是长兄,是文家的脊梁,更是要做这世道的脊梁。”她抬起颤抖的手,指向灵柩,眼中闪过一丝光亮,“看看你弟弟,他走得安详,是信你能替他走下去,完成你们共同的心愿。”

文天祥抬起头,望着母亲苍老的面容,那些岁月刻下的皱纹里,满是悲戚与期望。他突然跪倒在地,紧紧抱住母亲的腿,像个孩子般痛哭起来:“娘,我好恨!恨自己无能,恨这世道不公!为什么要带走三弟,为什么……”母亲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泪水再次夺眶而出:“云孙,把这恨藏在心里,化作力量。我们文家的儿郎,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你不能倒下,你要带着霆孙的那份期望,走下去……”

灵堂外,秋风骤起,“呼呼”地吹着,卷起漫天的纸钱,在空中疯狂地飞舞。文天祥缓缓起身,走到灵柩旁,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擦拭着棺木上的灰尘,仿佛在抚摸着弟弟的脸庞。“三弟,”他的声音低沉却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未竟的心愿,兄长替你完成。待我考取功名,定要荡平奸佞,击退外敌,还这天下太平!”他拿起文霆孙生前最爱的毛笔,蘸满浓墨,在白纸上毅然写下“精忠报国”四个大字。墨汁晕染开来,似热血在宣纸上流淌,那是他对弟弟的承诺,更是他对家国的誓言。

当最后一缕夕阳的余晖消失在天际,黑暗渐渐笼罩了整个灵堂。灵堂内的哭声也渐渐平息,只剩下微弱的抽泣声。文天祥挺直脊梁,站在灵柩前,眼神中的哀伤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坚定如钢的光芒。他知道,自己背负的不仅是家族的期望,更是天下苍生的未来。在这风雨如晦的乱世之中,他将带着弟弟的那份期许,如同一盏永不熄灭的明灯,照亮前行的道路,哪怕前方荆棘遍布,哪怕要历经千难万险,他也绝不回头,誓要在这黑暗的世道中,闯出一片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