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大雪足足使北京城披了近一个多星期的银装,待到地面大部分恢复土色之时,满城里已听到了零零碎碎星星点点的鞭炮声。这与平日里结婚嫁女时的喜炮声不同,它尽管零落,但持续不断。走在街上时不时地可见到十岁孩童,手拈根细香,一个个地里放那被称为屁响的小炮,那种聚精会神又欢喜至极的情态,不由得使许多成人都想到了自己的童年。
杨华可没心想去大街上望小孩童放炮玩儿。他有自己的消遣。程英一个多星期来东跑西颠,到她那些小伴童中向她们的哥哥姐姐,或是哥哥姐姐的朋友,甚至哥哥姐姐朋友的哥哥姐姐去借武侠小说,无论是金庸的,梁羽生的,还是萧逸,欧阳文生,七荤八素,反正是多多益善。其中,那些故事简单,就那么打来打去的书她留下,其余均给了表哥。杨华又是个书呆子。这些千奇百怪,无所不作的小说,一看就是几个小时。时不时将自己溶于书中。与幻想中的心上人—自然是姚芳并肩双马,持剑,纵横江湖。一对神雕侠侣,好不欢喜。一时间屋里静悄悄的,就见杨华在写字台前,脸上表情瞬息万变,喜怒纷纷。时而嘴角带笑,目光柔和,显然沉浸于书中的风光旖旎之中。又仿佛吞了苦胆,咽了烫茄子。那样地难受,双眉紧皱,狠咬下唇,目光怒痴。这面床上,程英脸冲下趴着,双手拄着下巴,一字一眼地点着,那些字里行间的一招一式,嘴唇一动动地,似乎在读又像是在嚼口香糖—只是不见她吐泡泡,几次舅舅下班回家,都见到小兄妹俩的这番情景。觉得又好笑又诧异:宝贝女儿何时也转性子了,又怕两人看书看坏了身体。因而总借口打点醋,酱油什么的让兄妹俩外出散散心。几天来程梁一直也未见踪影。杨华一想,估计他又是在翻弄那可怜的几本棋书,以便前来翻本。巧的是他带表妹去买油盐酱醋之时。好几次遇见了姚芳,尽管两家住得近,可以前则很难在这种场面见面。除了上下学外,一般来讲,这时总是寻常地打招呼,或说说作业,值日之类学生语言。即便这几天见了面,也仅停留在聊聊,那天的雪真大,戏还 可以之类话语中,两人仿佛都戴着面具在演戏。无论内心怎么沸烈,也不怎么露出真面目,哪怕一点也不行,不过姚芳也总算知道这位同学家就在附近。
雪水渐渐化成了冰,又在车辗人踏下倾退到了屋角墙根下,路面一时也干净了许多。天气也以晴天为主,偶尔点缀几卷轻云,杨华手头的小说也看得差不多了。其时这些个武侠小说看一二本倒也稀奇,看多了,但觉得情节内容雷同,颇有些嚼蜡之味。像杨华这样能大概地看这许多已经是难能可贵了。他正打算着出门去,或找程梁,要么找马健,听程梁不久前提到他家买了录像机,不知是真是假,这会儿小表妹欢蹦乱跳地跑了回来。那高兴劲儿把杨华也逗笑了,兴许她又到哪个同学的哥哥姐姐那儿要来了小说,杨华心想,却不料随着进来的是面带红晕、颇有些不好意思的董一兵。
望着杨华脸上闪过的一丝惊奇,董一兵低下了头。虽说当年小学时期不止一次来杨华的家,也没有什么十分约束不安。今天她却觉得有些心慌,脸上发热。毕竟,他们到了那种情窦已开的年龄。她们又不像那国外的学生一样随便。对小时候曾在一起无拘无束地结伴过的杨华,面对今天已是个大小伙子,肩膀宽宽的大男孩,董一兵心中的感受别提多么复杂了。幸好有程英领路,要不然她自己真不敢肯定还有没有勇气来叩响这并不特别的大门了。
几天的翻书本,对于很难静止自己的小程英来说,那滋味别提多难受了。要不是表哥迷上了书本,要不是外面时而寒风狂吼。一片茫茫白雪,她早就去找同学玩女孩子们特有的游戏去了。事实上,雪天也并非没的可玩,比如打雪仗她也欢笑至极。不过杨华那老僧入定般的“书定”,却打消了她的兴趣。好容易雪化了,她就想起了那个董一兵姐姐。幸好地址还记得,于是赶紧去将也在家里百无聊赖的董一兵拉了来,却不料两人见面的一刹那竟如此有趣,不由得她从心里笑笑了。
只过了几秒钟,杨华便明白了董一兵是因何而来。望着她微 红的脸颊、低垂的眼睑,他心里顿时浮现了姚芳的脸颊。两者合二为一,他不禁用手揉揉鼻子,有些呆了。随即他清醒过来。忙把董一兵向大屋里让。不用吩咐,程英已手脚麻利地端茶倒水,又掏了几个橘子到董一兵身前。难得她那么勤快,只是程英总觉得与董一兵很亲近,她很喜欢这个姐姐。
在中国,有句俗话叫作: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芝麻大的官,针尖大的权力,很多人还要去争来夺去,以便用它为自己、为家人捞几笔横财,筑上个好窝。而棉纺五厂好几年创造了高产值、高利润,尽管国家规定企业不能自立自强,但国家奖励给他们的建筑基金已经建起了十多幢大楼,作为为此立下过汗马功劳的苏书记、苏厂长,即现在的苏局长。按理说应该住进最好的单元,然而事实上,杨华现在所住的地方仍是数年前调查知识分子政策时分给苏工程师的一套老楼的中单元。(P100)朝南朝北各有一间十二三平方米的居室,另外有个六七平方米大的客厅,只不过厕所、厨房等设施齐全,较住大杂院的人们稍好一些。按苏局长的意思,这足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客厅布置得比较整洁、别致,二面墙上分别挂着一张国画和一条长幅,二匹骏马正昂首欲鸣、奋蹄欲飞,仿佛要从国画中奔驰下来一般。董一兵以便向嘴里按进一瓣橘子,一边望着这幅国画出神。杨华见她被迷住了,自然心里也十分欢喜,“这是当年在舅舅厂里下放的一位画家平反后送给他的。他们在那时可热乎着呢。因为那画家的影响,舅舅至今还常到美术馆看看,据说也颇有些欣赏力了。”程英在一边插上了嘴,“那位画家伯伯可好了,老是给我画小人头像,小兵姐姐,以前你来的几回都没有见过他,要不,我一定会让伯伯给你画几张的。”董一兵扑哧一笑:“是吗?那画出来得多难看呦,哪像你哥,我想给他画得一定很精神。”“可不是吗?”程英欢叫着:“哥,你拿出来给董一兵姐姐瞧瞧、嘻嘻展览展览。”杨华有些不知所措,嘴里却仍在调侃地打着圆场,“别听小英胡说八道。董一兵你要是难看,那世上便都是东施了。”见董一兵的眼光里带有乞求,也不好不答应,再者,平日里翻看一些自己的各种收藏也是件愉快的事情,于是终于点点头。程英便跃进房门,只听得叮当凳子响了几下。同一时间里,董一兵跟杨华都回想起那年几个女孩来“抓”他时的场面,不约而同地相互对视了一下。杨华脸一下红了,尴尬地一笑。程英已经捧着个大铁匣子走了出来。杨华起身便要进屋去拿钥匙。
铁匣挺大,看上去不重,上面落着把小洋铁锁。一把钥匙在程英手指上晃荡。杨华立刻便清楚了,此番对钥匙的坚壁清野又告失败,他有些恼怒地瞪程英一眼。她的眼里带有一丝笑意,却装出了九分恐惧的样子。她知道,越装作可怜样就越会使杨华清气,即便此法偶尔失灵,大不了向父母哭诉一番,最终也会使杨华落个“以大欺小”的数落,像杨华这样疼爱她是自然不会给她委屈受的,多半自己叫父母教训一番,还得让表哥出来哄自己,那样,与表哥叽叽喳喳一通,其乐无穷。
果然,杨华没有说她什么,大概是因为董一兵的缘故。杨华打开箱子,程英手快,先拽出一叠包在塑料袋中的小张宣纸,纸面有些已微微磨花了边,显然已有了年头。杨华迟疑了一下,递给程莹而程英则绕到她的左侧,右臂拄着她的肩膀,探下头去。董一兵一眼便瞧见了那张她熟悉至极的脸庞,两张在一起似乎用牙轻咬的嘴唇。一双大眼直直地盯着她,仿佛还带着眸光。几笔铅画将他的脸微微斜置,整体上一看,活脱脱是一个正和妈妈撒娇的小娃娃,她微斜头和程英对视了一下,不禁轻轻笑出声来。杨华浑身有些发躁。不自觉地站起身,佯装着去洗洗手,躲进了厨房,耳朵却留神着客厅的情景。
董一兵盯着画面上的杨华咬唇轻笑了一会儿,又向下翻。杨华坐着、站着。正面、侧面好些张。每看一张,她都好像又回到了那熟悉的令人难忘的少年。她有些凝滞了,她抬起头,呆呆地望着那幅国画,而她的思路则飞到了几年前。小程英并没有发现这一些,私自拿过画片欣赏。嘴里不住叽叽咕咕笑着哥哥。
尴尬劲过去了,杨华甩着两只湿手走出来。董一兵也恢复了平静,笑着问程英:“你哥哥小时候可逗了,在班里……。”她住了口,看着杨华,有些不好意思。杨明用手巾擦手,口里笑着:“行了,小兵,我那点“丑事”就别抖落了,反正她差不多都知道。对了,你们家今天就搬吗?”“嗯,我爸爸请了几个同事,我想那天既然和你讲了。也没请帮帮忙,再说,我爸爸也叫你去吗?”“那好。等我穿好衣服咱们就走。”杨华传说着便要进屋,程英跳跳起来叫:“哥哥,我也去。”“你,不行,去了什么也帮不上,反而添麻烦。”杨传停住脚,板着脸递=道。程英小脸一下红了,眼中仿佛带着泪光。董一兵忙过来劝:“别听他的,跟着我走好了。杨华你真是的,又欺负小英。”杨华扑哧一笑:“去行,别捣乱就成。先把画片收起来。别忘了把钥匙给我,小妮子,别再偷拿了。”
出了家门,三个人又上了几层。右侧门虚掩着,里边传来沙沙的扫地声。董一兵上前推开了门:“请进吧,先看看怎么样。”这套房的大小规格与杨华家完全一样,也是单号大单元。只见光线充足,窗明几净。冬日的阳光照射进来,全然失去了肃杀气息。一位中年妇女正在直起身来,手里端着簸箕,她个子不高。上衣穿件土灰色衣衫腰间围了件围裙,脸上带着些尘土灰色。从眼镜里打量着杨华和程英,董一兵轻盈地跑上去,一手提过簸箕,一边如同百灵鸟似的欢叫着,一边和杨华面对面时的冷清:“妈,我来扫,你看谁来了,还记得吗?”杨华走上前。程英拉着他的手,尖声欢叫:“阿姨,您好。”杨华落了后,反而有些讷讷难言。眼前所见到的是董一兵母亲于淑芬,杨华以前常去
小兵家见到她。苏昊程当厂长时,作为同事兼技术员的于淑芬也经常去他家或为工作,或为其他,直至苏昊程进了局里,才来往少了。当然对杨华及程英很熟,只是猛地直起腰来,眼前有些发花,不得不再细细打量。看清楚了不禁眉开眼笑:“是你们兄妹俩啊,小兵跟我说你们要来。我估计着想搬完了再叫小兵去叫你们。你舅舅身体好吗?本来做了邻居应先看看你们。可又怕你舅舅工作忙,不便打扰。”杨华这才开口:“舅舅身体挺好,以后你来我家就方便多了。”他再度环顾了下四周“怎么就只您一人打扫。”说着抢上前去。“您给我吧!这样快些,待会儿我和小兵去那边,您带着小英等着我们,对了,有车吗?”嘴里说着,手中的扫帚已用手挥动起来。屋里是新喷灰不久。地上到处是白粉灰点及草根,灰土什么的。在杨华手中武器驱赶下纷纷归拢,但仍有很多贴在地面。看上去犹如灰地间印上了一朵朵白花。
于淑芬见杨华要动手打扫,也没有推让,将扫帚递给他。走到一旁,慈爱地望着一股股烟尘中的杨华。见杨华发问,便笑着答道:“是三轮车,我从车子里借了两辆,小兵爸又请了几个同事,大概现在还在那边忙活哪。”她将目光转向女儿。程英依偎在董一兵身前笑着:“哥,这边不干净,那边还有。”指手画脚,忙个不停。女儿眼望着杨华那挥汗如雨的身影,抿嘴笑着,眼中露出一种她从来未见过的光芒,脸上充满柔情。于淑芬不禁内心一动,正要多望几眼。杨华直起腰来,诅咒地摇着头:“您这有别的扫帚吗?这把太软,好多都扫不下来,要不用墩布更好。”他用脚尖蹭蹭地上的灰点:“您看,就这白点难扫。”
董一兵伸手接过扫帚,用力扫了几下,也无可奈何地望着母亲。于淑芬轻叹口气:“我只带过这一把来,其余还在那边。”程英眼眸转转:“哥,用咱家的,我去拿。”说着。扭身去了。不大工夫,她双手擎着,与其说是举着,不如说是拖拉着。因为太大了,一墩布走进来,小脸涨得通红,鼻尖上涌出几小滴汗水。董一兵一见就笑来了:“这是谁用的大个毛笔,如此沉重。”杨华连忙上前接过大墩布。董一兵接过她腋夹着的一把硕大扇形大扫帚,禁不住又笑了,还未开口,程英喘了几口气说道:“这是我自己做的墩布,我哥哥专用,扫帚是哥哥自己扎的,平日里扫地都用它,哥哥说是可以用来锻炼身体。我可用不了。”几句话说得于淑芬笑了。杨华却郑重其事:“的确。用它们擦地扫地真能锻炼腕力和臂力。以前刚用时累得很,现在拿起来就很平常了。”他说着,抡起大扫帚东抹西划拉,很快浮尘都堆在了角落里。然后放下扫帚,又要大枪似的抡起大墩布,疾风扑面,迫得董一兵拉着程英和母亲一起退了两步,笑着喊:“别耍了,小心拽着腰,这里没有炒知了”程英咯咯地笑着:“小兵姐姐,别管他,在家里哥哥老是大耍花枪,上次把一个玻璃杯掼下来,摔碎了,吓得他老实了好几天,幸亏妈妈后来以为是不小心摔坏的,要不,哥哥的大墩布早给扔了。”于淑芬很是吃惊:“天呐,这劲头真不小,看来是天生劲大。”她笑着对正大舞墩布的勇士喊:“行了,水池在那边。”眼瞧着杨华架势一收,奔水池而去。董一兵的目光则直直盯着他的背影。目光是那样的温柔,于淑芬嘴角露出会心的微笑,女儿大了,尽管有了心事要五次三番地瞒着她,但自己的女儿做母亲的岂能不了解。对于杨华,打小时候起她就挺喜欢,除了他人活泼可爱外,还有一个秘密她从来未对第二个人透露过。如今,见孩子们长得大了,她心里也欣慰过多,她的秘密落得这样的结果,当然符合她的心情。因而,于淑芬不禁在心里暗暗祝愿。
待到杨华卖力地将地面擦得光光滑滑,身上不禁出了汗。他似乎有些干上了瘾。将墩布向墙边一靠,捋袖看了看表:“呦,快九点半了,阿姨,我和小英过去了。”“不快,先歇歇,不然一出门会着凉的。”于淑芬将董一兵叫过来,递给她二十元钱,低声吩咐道:“我分不开身,一会你去买些汽水、啤酒、鲜菜和火腿、肉什么的,中午留他们吃饭,记住了。”董一兵轻轻弯弯头,盯着母亲:“留杨华吗?”于淑芬扑哧一笑:“去吧!这你还不清晰,倒来问我?”董一兵忽地脸一红,瞟了下正穿大衣的杨华一眼。撒娇地推推母亲。正要说话,忽地门被推开,一阵冷风吹进来,接着一个身影裹着风走进来,一个大牛皮纸匣遮住了来人的半张脸。只见一双明亮的富有火气的双眼射出的目光扫视了所有在场的人,然后目光停留在于淑芬脸上,叫道:“您是于师母吗?”几个人打量着来者,一时认不出是谁。这时又打门外走进一人,手里挟着几把椅子。一进门就笑着喊:“董大嫂,我给老董帮忙来了。”于淑芬连忙迎上去。“噢,是老高啊!可真该谢谢你们。这位是……”她望着牛皮脸,此时他已放下匣子直起腰,原是个挺英俊的青年人。白白净净的脸,穿着件旧工作服,但也很干净,个子并不高,但因瘦条,并不显矮。他正用好奇但又不失恭敬的目光望着他。“这是我过去的学生,叫吴昊,从前也曾蒙老董指点过,现在在师范学院上学,今天我特意让他来帮忙。”这位老肖回答着,他全名叫肖贵田,在六中任副校长,与董行曾在北京师范大学一起上学,后来也一同分在六中任教。虽说董行调走了,可两人依旧是和做学生时一样来往。肖贵田为人耿直,敢说敢做,不怕什么流言蜚语,生性爱怀中之物。嗜酒如命,但很少喝醉,自称是酒精警报器,一到头脸发昏便停杯不喝,以后虽酒量剧增,这个习惯却保留着。同学中,他对董行虽少言寡语,但为人正直,从不随波逐流这点很觉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但他也不满董行有些过于谨慎的,“不予己事不开口”的性子。为此两人常常一个口如炮筒,一个微笑倾听,但只有董最理解他的内心。因而两人二十多年交情非同一般。作为妻子,于淑芬早就认识了丈夫的这位好友。现在见他来帮忙,心里自是高兴。她笑着问正要再出门搬的肖贵田:“老肖,来了几辆车?”“总共同校务处借了一辆三轮车,还得下午送回去呢。”于淑芬打趣地又说:“你们学校不是有小货汽车吗?凭你副校长的面子,难道不能借使一次吗?”“嫂子,您别怪,学校的车我不能用来拉私人的东西。暗里……”肖贵田有些着急,为难地解释。于淑芬笑着截住他的话:“行了,我的大校长,谁不知道你的脾气,动不动就是见真章。你以为我是那种人吗?老董他不会叫我那样做的。公家的便宜不能占,对不对。”两人哈哈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