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以前,在苏昊程还是厂长的时候,他就对中国企业内部的机制进行了反思。他并不把经济效益不好全归结于工人的素质和积极性太低,而是相反,他对中国现行体制的弊端很有感触。正是这条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虫,把中国的工业拖入一条难以爬出的沼泽。要想摆脱掉它,不能够停滞不前地观望,因为一旦停滞,整个经济就会下沉得更快。但也不能倒退,回到原路上再行摸索。那样一来,等于白白浪费了十几年的光阴。最好的结果,不过是回到改革从前的境况,怎么办,只有以顽强的毅力继续向前,以自己的努力去爬出沼泽。这条路看起来极为艰难。
然而,苏昊程毕竟是苏昊程。
乘纺织局内部各企业正在进行初步改革自我消化之际,他仔细地研究了中央有关经济改革的文件,首长和专家的报告,以及获得企业自主权的企业进行管理体制改革的情况,并且想方设法搞到了一些欧美国家出版的最新管理技巧的书籍。他必须在半年内拿出自己的正式方案。他认为,连中国普通老百姓都能发现目前生产关系中存在许多问题,这就足以说明必须加紧和深化改革的必要性和紧迫性了。
研究的结果,他发现。现在的经济体制改革尽管在各地区、各部门之间有许多不同的方式。总起来说,不过是两个方面,一个是在中央、地方、企业、个人之间的分配上进行纵向改革,一个是在统购统销,计划分配上打开缺口,发挥市场调节作用,改变生产与需要互相脱节的横向改革。这第二条对他来说倒不太棘手,中国的纺织品已行销世界几十个国家。在国外早已打开市场,问题如何在保持现有优势的情况下努力更新换代,使产品长盛不衰。这关键在于设备的更新,为此,他决定从西方国家尽快进口一批生产线,尤其是毛纺品更是重点。他已有个设想,与世界上毛纺产品生产最多的澳大利亚合资,出口以换取外汇。至于在企业内部,强化劳动纪律,革新技术,改组人事等等。还不大属于他的改革范围,苏昊程并不把注意力放在这些事情上,他认为这些事情做好,至多不过是恢复到的水平罢了,他的着力点是改革。
在纵向改革上,中央、地方、企业之间的分配比例不由企业决定,这是毫无疑问的。而在企业与个人,个人与个人之间由企业决定的范围内,则仍不能很好地贯彻按劳分配。因为,作为唯一调节分配的形式——奖金(如今劳动模范有时还不如一百元奖金值钱)的发放就问题重重,不能真正调动起生产劳动者的积极性,可是,在尚未实现自动化的今天,生产劳动者的积极性在国民生产中的作用却是主要的。
后者,即横向改革,则需要企业有一个出色的深谙商品生产和商品流通的实干家,精明的生意人。旧社会小商品生产者的货物很少积压,就是因为他集生产者和商人于一身。知道自己的商品能卖出多少,因而也就生产多少,如今的企业在某种程度上生产和销售却不挂钩,有些供不应求,有时积压严重。企业的成败决定于企业家的能力。生产劳动者的作用充其量还是被限定在生产过程中,姑且不说这点,就是目前按行政系统,用行政管理的方法管理企业这种情况,就会大大束缚这个领导人的手脚。苏昊程是吃过这个苦的。他昏昏地明白这给纵向和横向的改革都造成困难。
他常常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对刚任局长时的小打小闹式改革,他深为好笑。是啊,那时束手束脚的他,初来乍到,处处不敢越雷一步。如今放开了,却又有些力不从心。他望望窗外,树影扶疏,时明时暗。有时,他透过叶片的缝隙望着一孔蓝天,思绪会飞得很远很远。他不记得哪本书上读过,英国弗兰西斯培根有一句话:雄心,是一种内分泌,会使人振作起来。的确,他体会到,只要一接触改革问题,心头的寂寞和郁闷就会暂时排解开来,兴奋得连肌肉都会颤抖起来,眼睛里只有一百米上那根标志终点的横行。
他长长地吐了口气,却又想到了姚鼎。
王安石在《游褒禅山记》中写道:“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见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苏昊程里常将此言当作“座右铭”,他暗笑姚书记的那种权欲熏心的做法,只见到眼前自己的一点利益,却不想到大众的更高尚的权益。“一井底之蛙。”苏昊程轻蔑地想,可有什么法子,他还是党委书记,高高在上,让你无奈何。要是个木雕像也好,可是他偏偏还要动,而且总动得不是地方,仿佛故意跟你捣乱似的。想到此,黄局长无可奈何地又叹了气。难哪!
“无论如何,在其位,就要谋其政,徐九经老头说得好:当官不与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白薯。”苏昊程面对错综复杂的局势,依然不改初衷。大不了回厂里当工人,不戴这顶乌纱帽了。他想。
七月初,纺织局对下属各公司,各企业进行了半年经济效益的考察,结果令人既高兴又失望。利润在全市依然是各行业前列,可增长速度却停滞不前,这更促使苏昊程下决心去改革。局里召开厂长以上干部会议时,他把自己下放承包权利,利润分成的方案提了出来,反响很强烈。拍手的居多,偷偷骂街的也不少。姚书记则稳坐钓鱼台,隔岸旁观。对于苏昊程的大胆举动,他既内心窃喜,又有些惋惜。自己的这位同僚弄不好身败名裂,这对他来说并不见得好到哪儿去。至少自己也得承担一份责任,姚鼎开始暗暗盘算怎样才能让部里头设法“告诫”他一下,以免殃及“池鱼。”当苏昊程让他发表一些意见时,他不置可否,令人觉得高深莫测。
姚鼎回到家里,听见姚芳姐俩正在不停地斗嘴嬉闹。眉头渐舒展了一些。老伴退休好几年了,家庭生活也安排得井井有条。两个宝贝女儿都已经放了暑假,整天里说呀闹呀!使得姚鼎也很舒心,尤其是姚芳,前些时候像丢了魂似的,这几天也好了许多。姚鼎不明小女孩的心性,见她有说有笑了,自己也开心了许多。有些没事拿出“茅台”“五粮液”喝上两杯,这些酒大都是同事、下属送的。姚鼎也不忌讳什么“贿呀,赃呀!”他又没给什么人开绿灯、走后门什么的。“心底无私天地宽。”酒喝起来自然也痛快得多。
姚芳嗔着妹妹又把衣服留自己洗,满心不痛快,可又无可奈何,谁让自己当姐呢?唉,她自以为吃了亏,又觉着无代价地洗太不划算,于是她叫姚慧去扫地。小姚慧对撒开了娇:好姐姐,我累着呢?
姚芳笑骂:“小丫头,你整天待着还累,干点活就叫唤,玩起来怎么那么大瘾呢?今儿你不扫地我就不给你洗衣服。”
姚慧没法,噘着嘴去拿扫帚,听得门响,见是父亲回来了,连忙扑过去,连说带笑,假装忘了姐姐的吩咐。给姚芳气得没撤,她嘴一扭一努,没奈何继续往洗衣机里加水加洗衣粉。
洗衣机发达嗡嗡响着,轻而漫长,时时被搅水声打断。姚芳不耐这单调的声音,回到自己房里,躺在床上,两耳里塞上耳机静地听起《梁山泊与祝英台》。
她从杨华那里借到这盘磁带,一听起来就放不下了。她喜爱这优美的旋律,而她多愁善感的性格更使她对梁祝同窗三载,朝朝欢娱的生活感情更为倾倒有时候,当夜静更深之时,望着窗宁静的夜空,闪烁的繁星,听着从袖珍小录音机里传来的那如泣如诉的哀怨,她的心也不禁飞向远方应和那虚无缥缈的仙境。那一刻。念她无限惬意和满足。此时,又听到梁祝对答,内心的一切不畅都烟消云散了。
全家人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过晚饭。姚母和姚芳在厨房里洗刷碗筷。姚慧与父亲坐在大屋里侃大山,对于小女儿幼稚而天真的问答,姚鼎内心里十分畅快。他也不厌其烦把单位里的事讲与小女听,也不管她懂不懂,一股脑地全说给她。一老一少叽叽喳喳,其乐融融。
“嗒嗒。”有人敲门,姚芳轻快地跑出门,是李贤,姚芳认识。
“姚书记。吃过饭啦。”李贤手提着两瓶酒,亲热地对迎出来的姚鼎方问候着。
北京人熟人见面常常用“吃过啦?”来相互问候。许多时候不分场合和时间,使人觉得很亲切。如今,李贤也问得贴切,恰到好处。姚鼎也十分欢喜:“小李,快进来坐。怎么,又带了什么好酒?”“噢,竹叶青。不错,只是又让你破废了。”
“哪里,这酒是我的一个老战友送的,我留了两瓶,给你拿来两瓶。这酒只有你才能品出味来,我喝不是糟践了。”李贤点头笑着说。姚芳赶紧拿烟沏茶。姚鼎满意地看了女儿一眼。嘴里推让:“小李,别客气,抽烟,这烟还是外国货呐!”
“唔,万宝路,好烟。姚书记,你真内行,这烟在外烟儿里算上乘的。”
“你要喜欢就拿一条走,芳芳,去给李叔叔拿条万宝路烟。”姚鼎很随便地说。
“不,不,姚书记。我那儿有,不少那,你别客气。”
姚芳见李贤连连摆手拒绝,也就没有去拿。她见父亲与李资都叼上香烟,知道寒暄过后定有正事要谈,便走出来随手关上了门。
她对父亲的工作并不十分关心。父亲是一个大干部,工作繁忙,而且自打姚芳知道杨华的舅舅与父亲在一个系统工作,又是搭档后,她更是只想着杨华,没闲工夫儿想长辈之间的事。起先她还恨过苏昊程,可如今,她却期望苏昊程与父亲越亲密越好。这样她和杨华……她不好意思再想下去,常常情不自禁地羞红了脸。
“杨华,我的傻杨华,你现在在北戴河做什么呢?知不知道我在想你。”姚芳捧起脸。靠在阳台上,遥望南方的星空,痴痴地想着。而这一刻,杨华真的也在想念着她,只是除了她以外,杨华还想念着董一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