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郑家佣兵十万驻扎边关,人人皆言我有反心,避之唯恐不及。
皇六子苏钰偏不信邪,当朝求皇上赐婚被赶出京师,陪我餐风露宿。 “郑家保境安民,不该被世人误会。” 我以为觅得良人,甘心让出兵权。 五年后先皇驾崩,苏钰亲率大军回京吊丧,趁机囚禁太子篡位登基。 他立青梅为后,日夜宠幸。 直到青梅诬陷我毒害腹中胎儿,他下令挑断我手脚筋络扔进冷宫。 又以莫须有的罪名杀尽我郑氏族人。 “虽然你们赤诚忠勇,终究太扎眼,不得不除。” 他不知道,郑家军确有反心。 当郑家血流成河那一刻,他们便暗中立誓,要他血债血偿! 1 苏钰摆驾冷宫时,我正在擦拭父亲传给我的金色战甲。 “棠儿想借你战甲一用,十五日后,便是封后大典了。” 我手上动作一滞,苦涩地扯扯嘴角。 “封后大典用战甲做什么,难道还怕有人当众行刺不成?” 他俯下身来,用力抓住我的右腕。 尚未愈合的伤口狰狞可怖,他却视而不见,只顾喊人取走战甲,送去沈棠那里讨她欢心。 战甲上,沾满我郑家世世代代的忠魂,他们怎配拥有? 我挣扎着想抢,残废的手脚竟半点力气也使不出。 他刚要走,我匍匐着抓住他的裤脚,苦苦哀求: “那是父亲留给我最后一点念想了,看在往日情谊,留下给我好吗?” 当年他被发配边关,是父亲以郑家威名照拂,才无人敢向他为难。 然而此刻,他一根根掰开我的手指,附在我耳边低语: “懂事点就松开,不然你们郑家可保不住。” 郑家? 我仰天大笑,笑得流出泪来。 “郑家?不是早就被你杀净灭光了吗?” 他抬手指指冷宫的后院。 “人死了还有尸体,你违背圣旨悄悄收殓了他们,以为朕不知道吗?” 处死郑家后,他下的命令是挫骨扬灰。 是我拼死护下遗体安葬,如今,又怎能再去打扰他们。 一连追到冷宫门口,我只想再多看那战甲几眼,不料沈棠坐着软轿迎面而来。 下轿后,她柔弱无骨地靠在苏钰肩头,双眼利如毒箭。 “姐姐,我只想借战甲看看,你若不愿,也不必再派人害我啊。” 伺候我的丫鬟从她身后钻出来,低着头不敢看我。 “皇上,刚才是郑娘娘暗中吩咐我……去御膳房给皇后娘娘吃食里下毒。” “郑娘娘还说……说皇后死了,就用不上战甲了。” 她神情瑟缩,必然是被沈棠收买。 我还在思索如何自证,苏钰已重重将战甲掷在地上。 “前朝的重臣,还想在我后宫耀武扬威吗?” 如同泄愤一般,他扶着沈棠,抬脚踩在战甲上。 那副先皇赏赐,被父亲贡在营帐外日夜参拜的战甲,毫无尊严地躺在地上任人践踏。 “真好玩,这许多金子若是融了,不知能不能打副金镯子?” “你喜欢?明日便叫工匠做了送你。” 他命手下取走战甲,又唤走了所有冷宫伺候的丫鬟太监。 “郑家女子自给自足,不需要这么多人使唤,是不是?” 自知多说无用,我只能垂首不语。 “从今而后,也不必再送饭菜到此,一切供应全都免了。” “你一而再再而三谋害朕的皇子,朕不杀你已是宽大,你该谢恩才对。” 他这颠倒黑白的本事一贯如此。 “罪妾……谢恩。” 胸中气血翻涌,我狠狠吐出一口鲜血。 苏钰下意识想扶我,又急忙收回手去,眼中是化不开的恨意。 “当年若不是被你郑家所累,棠儿又怎会在京中苦等我五年,以致害了相思体弱多病?” “你郑家欠我的,一件件都要还回来!” 此后几日,我无水无粮,只能啃食草皮树叶为生。 直到一日清晨,有人往院里扔了个馒头。 打开之后,是我副将徐安的字迹。 “皇帝无道,郑氏灭族,血债血偿!” 2 稍稍恢复体力后,苏钰又派人架着我去到皇后沈棠的寝宫。 刚入主京师时,他也曾许我后位,安排我住在此处。 案上冉冉清香升起,是我那会儿调来帮苏钰安眠的。 “棠儿腹中不适,叫御医来看,才知香中混有麝香。” “你为何总是针对棠儿,和朕的皇嗣过不去呢?” 他以为我是故意的。 可他怎么忘了,当时他囚禁太子,发愿会打造一个太平盛世。 只是每到夜里,他总是梦到先皇,浑身是汗地惊醒。 是我调制的香,才让他得以安眠。 他不喜欢,我把香收了就是。 我小心翼翼地取下香炉,把未燃尽的香和香灰倒出,用布包封好。 耳听得禁卫通报,说是南方有小股叛乱,已被镇压。 “这种小事,地方将军自行处理就罢了。” 苏钰听得烦闷。 他并不喜欢处理繁杂的政务,只喜欢拥着沈棠纵情声色。 让这样的人当上皇帝,是万民之不幸,也是我郑家的孽。 好在这种日子,不会太久了。 收拾完香后,我正想退下,苏钰又喊住了我。 “你教教棠儿强身健体的法子,她缠绵病榻这么多年,朕怕她勉强生子,要是性命不保可怎么办?” 他以为我身体强健。 所以不论再严重的刑罚都敢对我用,反正死不了。 放到他心上人身上,就是再小的伤也要心疼半天。 “罪妾的身体,是大漠边关二十年锤炼出来的,恐怕……皇后娘娘身子金贵,受不得这苦。” 沈棠一听,脸色立刻阴沉下来,眼含委屈。 “皇上,是臣妾过于思念您,担心您在边关的安危才害了病。” “臣妾不怪任何人,只要能平安为皇上诞下龙子,便是死了,也能含笑九泉。” 死字一出,苏钰急忙捂住她的嘴。 “不许胡说,你我还要共享天下,千秋万载。” “郑岚啊郑岚,朕真后悔当日非要替你郑家出头,害苦了棠儿。” 替郑家出头? 是的,曾经我全家都相信他,感念他仗义执言。 如今我才看清了一切。 “你是贪图我郑家的势力,想要借此登上皇位吧?” 啪。 他狠狠一巴掌扇过来,我左脸迅速肿胀。 篡位二字是他的死穴,他不敢提及,也从不许人说。 多少史官被他诛杀,直言进谏的文臣也统统换了一批,剩下的事,就只有武将能做了。 “胡言乱语,给我拖下去杖责二十,看她还敢不敢乱说话!” 左右侍卫拖我到了院里,绑在木凳之上。 粗重的木棍砸下来时,我仿佛又回到了军营。 当年苏钰初来乍到,不小心触犯军法。 是我替他承担下来,让父帅含泪重责二十,至今还有未祛的疤痕。 如今旧伤再添新伤,我竟也不觉多痛了。 禁卫统领来报,说是京城附近有小股流民集结,恐将生乱。 苏钰还是随口打发,根本没往心里去。 想起早前收到的纸条,他的江山,不会多久了。 3 养伤的日子,我仍然拖着病体,每日去后院墓碑前祭拜。 是我连累了郑氏族人,就算万死也不够谢罪。 刚点燃了三炷香,脚步声传来。 再抬头,苏钰已到了面前。 “郑家说到底还是罪人,你如此祭拜于礼不合,日后还是谨慎些好。” 谨慎? 我挑眉望向他。 “郑家便是谨慎太过,才让你杀了个干净。若是有半点野心,也不至如此。” 他自知我郑家冤枉,也没有多说什么。 曾经能在篝火下饮酒纵谈的我们,此刻却半句话也没有。 “若是无事,罪妾就不留皇上了。” 我一瘸一拐想回屋歇息。 苏钰忙喊住我。 “明日封后大典,你也去为沈棠执妾礼,壮壮声势。” “我后宫中就你们两人,总不好太冷清了。” 我没有多说什么。 就算拒绝也没有用,他决定的事,抬也会找人把我抬去。 转天,我低眉顺眼地跟在沈棠后面。 她全身金光灿灿。 纯金的项圈,手镯,戒指……那副黄金战甲打造的金饰压得她脚步都沉重起来。 群臣跪在两旁,纷纷议论。 “当年郑家多么威风,先皇都忌惮,现在说散也就散了。” “可不是嘛,郑岚号称女中豪杰,还不是为了活命什么尊严骨气都不要了?” “传说郑家军能覆皇权,夺天下,看来全是夸大其词啊。” 他们错了。 父帅昔日的威望若想举事,根本无人可以相争。 他是太忠诚了,所以任凭先皇怎么猜忌,也是步步退让。 “嫔妃跪拜皇后娘娘。” 太监一声令下,我应声跪倒在地。 腰背的伤痛传来,让我身体不自觉前倾,完全无法挺直脊梁。 “皇上,郑氏这种仪表,实在驳臣妾的面子。” “想来她心中不服,才故意不好好拜我。” 苏钰走到我跟前,命人扳正我的双肩。 “疼……” 从不愿在人前示弱的我,确是疼的难以忍受,不禁低呼出声。 他眼眸微微闪了闪,看看发脾气的沈棠,又看看文武百官。 “既然不服,就罚你在祭坛跪到明早。” 夜里风声猎猎,宛若无数冤魂在哀鸣。 早朝时,一个又一个大臣从我身边经过,全是幸灾乐祸。 直到早朝散去,掌事太监才来宣旨,许我自行走回冷宫。 我颤颤巍巍起身,双膝麻木毫无知觉,几个踉跄过后又栽倒在地上。 不远处,苏钰身着龙袍走出议政殿。 看见我的狼狈,他微微皱眉,向我走了几步。 皇后宫里的宫女匆匆赶来,不知向他报告了什么。 他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一步步挪回冷宫的路上,一个不起眼的小侍卫上前搀扶住我,口中唤道: “郑将军,千万保重身体。” “三日后起事,我们就接你还有郑家先烈们的遗骸一起出宫。” 是副将徐安! 待我再想寻他,他已没入巡逻队伍中,再难分辨。 4 为了三日后平安出宫,我再次焚香祝祷后,便想将亲人的遗骸取出,装在木匣之中。 但我从上到下伤痕累累,不仅提不起力气,甚至发起高烧。 半梦半醒之间,我身旁床榻下沉了些。 一只手摸上我的额头。 是苏钰。 “请太医给她看看吧。” “不论如何,她与朕也是少年夫妻,总不想她就这么死了。” 靠着这微薄的情分,我总算挨过了头两天。 好容易爬起来,刚到后院,沈棠便带着苏钰闯了进来。 “皇上,臣妾近日胎像不稳。找了道长来看,才知宫中藏着不干净的东西。” “您曾严令将郑家众人挫骨扬灰,如今她却在后院私自祭拜,这不仅是对臣妾和龙子不祥,更是不把皇上放在眼里啊!” 族人被斩后,我用父亲留下的宝剑贿赂监斩官,才换回这些遗骸。 苏钰发现后,也没有多说什么。 只因那时我万念俱灰,他却还不想让我死,还要留着我以示他的宽容和恩泽。 我没有答话,只直勾勾望向苏钰。 他缓缓闭目,薄唇轻启。 “你为罪人私设墓碑,可知罪吗?” 他要问罪。 看来他不想留我了,倒也无妨,我可以去找亲人。 “罪妾知罪,求皇上赐我一死,让我与亲人重聚。” “九泉之下,我郑家——也将感念您的恩德。” 苏钰双目微微闪躲,似有几分心虚。 可沈棠一捂肚子喊疼,他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来人,把遗骨统统挖出来,带到宫外焚烧!” 心猛地下坠,耳边仿佛什么都听不到,眼前是亲人一具具骸骨被挖出,破烂一样堆在板车上。 “不要!求你不要!” 我跪地。 我叩首。 我用尽了一切办法祈求他手下留情! 可他的手一刻没有从沈棠肩头离开,更是一刻也没有松口。 我攀附着板车,跌跌撞撞随它走向宫门口。 侍卫们架起火堆。 混进来的徐安也出现在人群中,拉住不管不顾要往火里扑的我,双目含泪。 “你是郑家最后的血脉,要好好活下去啊。” 耳边传来他的低语。 我不再挣扎。 眼睁睁看着亲人一个个化为飞灰。 父亲、母亲、叔伯…… 所有人都混在一处,随着秋风飘向空中。 心口如遭凌迟,没有一处不痛。 恍惚间宫门大开,几匹马呼啸而过。 徐安飞身而上,朝我伸出了手。 禁卫军将我们团团围住,高声叫喊要我们放下武器投降。 就连苏钰也从后宫赶了过来,呼喊着要我留下。 我搭弓射箭,一箭钉在他右臂之上。 “苏钰,今天我郑家,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