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
那沉稳的敲门声,如同冰冷的鼓槌,一下下敲在林薇狂跳的心脏上。在顾言那无声的“噤声”指令下,房间内死寂得可怕,只剩下收音机里沙沙的电流噪音,像无数细小的虫豸在啃噬着紧绷的神经。
门外是谁?
警察?来带走她这个“纵火犯”的同伙,还是调查纺织厂案子牵连到她父亲?
父亲林建国?带着满腔怒火和屈辱,来揪回“离家出走”的女儿?
或者是……周家?苏倩的报复来得如此之快?用这种堂而皇之的方式?
每一种可能都带着刺骨的寒意!怀中的练习册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她的手臂。那1700块的存折,更是沉甸甸地坠在胸口,像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她全身的肌肉绷紧如弓弦,精神力枯竭带来的剧痛被巨大的危机感暂时压制,只剩下冰冷的警惕和孤注一掷的狠厉。她死死盯着那扇薄薄的门板,仿佛能穿透木板看到门外的景象。
黑暗中,顾言的身影动了。
他的动作极其缓慢,带着一种刻意的、非人的平稳,仿佛每一步都计算过角度和力度,确保不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他无声地走到书桌前,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入的、仅能勉强勾勒轮廓的微弱光晕,林薇看到他拉开最下方一个不起眼的抽屉。
抽屉滑开的摩擦声在寂静中被放大了无数倍。
林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顾言的手伸进去,摸索了片刻,然后拿出了一样东西。
不是枪——那太不现实。
而是一把……裁纸刀。
极其普通的老式裁纸刀,木柄,带一个可以推拉的锋利钢片刀头。刀身冰冷,在昏暗中折射出一点微弱的寒芒。
顾言握着裁纸刀,拇指轻轻抵在刀片的推钮上,却没有立刻推出刀锋。他就这样握着它,如同握着一根教鞭,或者一件……防身的凶器。他侧身,将身体隐藏在门框旁的阴影里,整个动作流畅而自然,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令人心悸的冷静和老练。
他没有看林薇,但林薇知道,他全身的感官都已调动到极致,如同潜伏在暗夜中的猎豹,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捕捉。
“笃、笃、笃。” 敲门声再次响起,不急不缓,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公事公办的压迫感。这一次,间隔时间稍长,似乎在等待回应。
顾言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穿透黑暗,扫过林薇瞬间更加苍白的脸和她下意识护住胸口的动作(那里藏着存折)。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仿佛在评估门外之人的威胁等级和她此刻暴露的风险。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
一秒。
两秒。
三秒。
就在林薇以为门外的人即将破门而入,或者再次加重力道时——
顾言动了。
他没有开门,而是以一种绝对冷静的姿态,缓步走向门口。他的脚步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感,仿佛走向的不是未知的危险,而是一道需要解答的数学题。他停在了门后,距离门板仅一步之遥。
他没有立刻开门,也没有出声询问。
只是静静地站着。
如同冰封的雕塑,散发着无声的、冰冷的威慑。
门外的敲门声,停了。
短暂的寂静,比刚才的敲门声更让人心头发毛。仿佛门里门外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意志较量。
几秒钟后。
一个低沉、略显沙哑,带着明显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的男声,透过薄薄的门板传了进来:
“顾言同学?在家吗?我是街道派出所的老王。有点情况,需要向你了解一下。”
街道派出所!老王!
不是市局刑警,不是周家的人,也不是父亲!林薇提到嗓子眼的心脏猛地一坠,却并未完全落地!派出所!街道派出所!这意味着什么?是苏倩报了案?还是……纺织厂的案子真的烧到了她家,需要找她这个“邻居”了解情况?老赵被抓,会不会牵扯出那三十块钱的“鼠祸”?
巨大的不安再次攫住了她!她蜷缩在床角,拼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连呼吸都屏住了。汗水混着煤灰,黏腻地贴在额角。怀里的练习册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印痕。
门外的顾言,依旧沉默。
那沉默如同实质的墙壁,隔断了门内外的世界。
“顾言同学?”门外的老王又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疑惑和催促,“我知道你在家,灯刚才还亮着。别紧张,就是例行了解点情况,关于今天下午你们这栋楼发生的……呃,一点小纠纷。有人报案说闻到刺鼻气味,还有女孩哭闹声。开下门?”
小纠纷?闻到气味?女孩哭闹?
林薇瞬间明白了!是苏倩!这个阴魂不散的女人!她不敢直接报警说泼硫酸杀人(那会把她自己也搭进去),而是用这种模糊的“纠纷”、“气味”报案!想把事情闹大,让警察介入,把她揪出来!只要警察一进门,看到她此刻的狼狈(硫酸痕迹、煤灰、被水泼湿的头发衣服),再加上苏倩颠倒黑白的哭诉……后果不堪设想!
她猛地看向顾言!
黑暗中,顾言握着裁纸刀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他镜片后的目光,冰冷地扫过林薇,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仿佛在衡量她的价值是否值得他冒这个险去对抗公权力。
林薇的心沉了下去。冰冷的交易……在警察面前,这脆弱的同盟能经得起考验吗?顾言会把她交出去自保吗?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顾言动了。
他没有开门,而是极其缓慢地、无声地抬起手,用裁纸刀的刀柄,在门板上轻轻敲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刻板的节奏感。
门外的老王显然愣了一下:“顾言同学?你这是……?”
顾言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透过门板传出,依旧带着那种金属刮擦般的冰冷质感,却比平时更加低沉沙哑,甚至刻意带上了一丝……虚弱和疲惫:
“王同志……抱歉……咳咳……”他故意压抑地咳了两声,听起来像是被浓烟呛伤还未恢复,“我刚在清理炉子……煤灰倒灌……弄得很狼狈……咳咳……屋里全是灰……实在不方便开门……有什么事……您就在门外问吧……我听得见……”
完美的借口!
林薇几乎要为顾言的机智喝彩!他精准地利用了现场的“合理”状况(煤灰、刺鼻气味),主动点出“狼狈”和“不方便开门”,将自己置于一个受害者的位置,堵住了老王强行开门查看的意图!而且他的咳嗽声,完美地掩盖了声音的异常(刚才被烟呛过是事实)!
门外沉默了几秒钟。老王似乎在消化这个解释。
“煤灰倒灌?这么严重?”老王的声音带着关切,但职业的警惕并未完全消除,“那……那个哭闹的女孩呢?报案人说看到个女孩跑出去,哭得很厉害,还说什么‘杀人’?顾言同学,你确定没发生什么事?需不需要我们进去看看?或者叫救护车?”
“女孩?”顾言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哦……您是说那个……苏倩吧?”他直接点出了名字!轻描淡写,却带着一种定性的力量。
“她刚才来过……莫名其妙冲进来……对着我的炉子和水壶发疯……说些我听不懂的胡话……什么杀人……大概是她自己幻想出来的吧……咳咳……我把她赶出去了……她大概是觉得丢脸……才哭闹着跑了……咳咳咳……”顾言的咳嗽声更重了,带着浓浓的疲惫感,“王同志……我有点不舒服……想休息了……如果没别的事……”
他巧妙地引导了方向:苏倩是“莫名其妙”、“发疯”、“胡话”、“幻想”、“丢脸哭闹”。一个“精神不稳定”的麻烦制造者形象跃然而出!而他,则是那个被骚扰、被弄得满屋狼藉、需要休息的受害者。
门外的老王显然被这个“合情合理”的解释说服了。一个品学兼优、性格孤僻的学霸,和一个情绪激动、哭闹着跑掉的女孩……怎么看都是后者的问题更大。
“咳……这样啊……”老王的声音缓和下来,带着点无奈,“行吧,顾言同学,那你好好休息,注意通风,别煤气中毒了。苏倩那边……我们会再找她了解情况的。打扰了。”
脚步声响起,渐渐远去。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楼道尽头,死寂重新笼罩房间。
顾言依旧站在门后,一动不动。过了足足十几秒,他才缓缓转过身。手中的裁纸刀不知何时已收回了刀片,被他随手丢在了书桌上,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他走到窗边,撩起窗帘一角,向外谨慎地望了片刻。昏黄的路灯下,一个穿着蓝色警服的身影正推着自行车,慢悠悠地消失在巷口。
确认安全。
顾言放下窗帘,房间里彻底陷入黑暗。他没有开灯,也没有看林薇,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交锋从未发生。他径直走回书桌前,坐下,重新翻开了那本厚重的英文书。
但林薇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刚才那几分钟,顾言用他冰冷的智慧和精准的语言,化解了一场足以将她拖入深渊的危机。他不仅履行了“庇护”的承诺,甚至主动承担了风险,将矛头精准地指向了苏倩!
这份“投名状”,他接下了!并且用实际行动,展现了他作为“盟友”的价值——远超林薇最初的预期!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林薇心中翻涌。有劫后余生的虚脱,有对顾言手段的忌惮,更有一种……冰冷的庆幸。这柄“刀”,她暂时握住了。但握刀的手,同样被刀锋的寒气所伤。
她靠在冰冷的墙上,剧烈跳动的心脏终于缓缓平复,随之而来的是精神力枯竭后更加汹涌的疲惫和寒意。饥饿感如同野兽般撕咬着她的胃。收音机里早已换成了咿咿呀呀的地方戏曲,那“纺织厂监守自盗案”的新闻如同一个冰冷的钩子,依旧悬在她心头。
父亲……母亲……家里现在到底怎么样了?老赵被抓,那三十块钱的窟窿暴露了吗?警察会不会找上门?
她必须尽快回去!必须在更大的风暴降临前,处理好家里的危机!这1700块,是救命钱,也是催命符!必须在父亲被彻底卷入前,用它堵住那个无底洞!
林薇挣扎着想要起身,身体却虚弱得如同灌了铅。她咬紧牙关,试图调动最后一丝力气。
就在这时——
一直沉默看书的顾言,头也没抬,冰冷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
“天亮前,不准动。”
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书页上,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但那话语中的力量,却如同无形的枷锁,瞬间禁锢了林薇的动作。
林薇的身体僵住。
她猛地看向顾言。
黑暗中,只能看到他模糊的侧影和镜片反射的微光。他就像一座冰山,沉默地矗立在那里,散发着掌控一切的寒意。他听到了新闻,猜到了她的不安,更预判了她此刻想要逃离的冲动!
他阻止她,不是因为关心,而是因为风险!
现在出去,极有可能撞上还在附近徘徊的苏倩,或者那个可能去而复返的派出所老王!任何一点意外,都可能将他这个“庇护所”暴露在更大的麻烦之下!
冰冷的现实如同兜头冷水,浇灭了林薇心头的焦躁。顾言是对的。黑夜是危险的帷幕,她现在出去,无异于自投罗网。她需要时间恢复体力,更需要等待黎明前最黑暗、也最安全的时刻。
她颓然地靠回冰冷的墙壁,闭上了眼睛。怀中的练习册和胸口的存折,成了她唯一的依靠和负担。黑暗中,时间缓慢流淌,饥饿、寒冷、疲惫和对未知的恐惧交织在一起,啃噬着她的意志。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林薇的意识再次在冰冷的煎熬中沉浮时,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窣声传来。
她艰难地睁开眼。
黑暗中,顾言已经合上了书。他站起身,走到墙角那个深蓝色的背包旁。
他打开了背包。
拿出了那个铝制的饭盒。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林薇完全意想不到的事情。
他没有背对着她吃。
而是端着饭盒,走到了床边。
在距离林薇大约一米远的地方,他停了下来。
昏暗中,林薇能看清他模糊的轮廓和他手中饭盒的轮廓。
顾言没有说话。
他只是沉默地、动作清晰地,将饭盒的盖子打开。
一股冷米饭和咸菜的气味,比之前更加清晰地弥漫开来。虽然冰冷,但对此刻饥肠辘辘的林薇来说,无异于最诱人的香气。
接着,顾言做了一个极其缓慢的动作。
他将饭盒,朝着林薇的方向,微微递出了一寸。
一个无声的、冰冷的、却又无比清晰的示意。
“吃”
没有言语,没有表情,没有任何多余的肢体动作。
只有那递出的饭盒,和他隐藏在黑暗镜片后、无法解读的目光。
林薇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屈辱?施舍?试探?还是……冰冷的“盟友补给”?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胃里的绞痛如同刀绞,身体对食物的渴望几乎要冲破理智。那饭盒里的冷食,此刻散发着魔鬼般的诱惑。
吃?还是不吃?
接受这份来自冰山的、不知是善意还是交易的食物,意味着什么?
拒绝?她的身体还能支撑多久?还能在天亮前有力气去面对家里的风暴吗?
冰冷的抉择,如同顾言递出的饭盒,沉重地压在了林薇的面前。房间内,只剩下两人压抑的呼吸声,和那挥之不去的、冰冷的咸菜气味。冰层之下,更汹涌的暗流,似乎正随着这个递出的饭盒,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