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一种带着铁锈、冷凝水和陈旧服务器散热油混合气味的冷。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机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尘封多年的尘埃颗粒,摩擦着鼻腔和喉咙。沈清夏背靠着冰冷粗糙、布满划痕的服务器机柜外壳,身体因为极致的疲惫和精神上的巨大冲击而微微颤抖。右腕内侧,那片看不见的烙印深处,残留的灼痛如同永不熄灭的余烬,随着脉搏一下下地搏动,提醒着昨夜量子纠缠带来的灵魂撕裂感,以及…那场在父亲私人飞船阴影下、以引力波对抗威压的疯狂对峙。
破晓的阳光,并未能穿透这位于天枢大学旧校区最深处的废弃服务器机房。只有几盏悬挂在巨大机柜缝隙间的、电压不稳的应急灯,散发着惨白而微弱的光芒,如同垂死萤火虫的尾焰,在浓重的黑暗边缘无力地挣扎,勉强勾勒出这片钢铁坟场荒凉而压抑的轮廓。高耸的机柜如同沉默的黑色墓碑,外壳覆盖着厚厚的灰絮,几根裸露的、缠绕着蛛网的数据线垂落下来,在死寂的空气中微微晃动。
脚步声在空旷死寂的空间里回荡,带着一种刻意的沉重。林星火从一排巨大机柜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他身上的旧工装沾满了火星的红色尘埃、管道的油污,以及…几块已经变成深褐色的、属于他自己的干涸血渍。后背那道被能量武器擦伤、又在火星车滑行和引力波装置过载中反复撕裂的伤口,虽然被简陋地包扎过,但每一次动作依旧牵扯出钻心的刺痛,让他的步伐显得有些僵硬和不自然。他的脸色在应急灯惨白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嘴唇因为失血和脱水而干裂起皮,唯有那双眼睛,如同淬炼过的黑曜石,在疲惫的深潭里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冰冷的火焰——那是复仇的火焰,是得知父亲牺牲真相后,再也无法熄灭的星火。
他走到沈清夏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没有说话。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绷的压力。昨夜在火星和月球之间强行建立的量子纠缠通道早已断裂,但烙印深处残留的、属于彼此最惨烈记忆的碎片——林振宇扑向能量核心的白光,母亲冷冻舱前沈清夏崩溃的泪痕,引力波对抗飞船时的灵魂共振——却如同无形的电流,在两人之间噼啪作响。愤怒、悲伤、被背叛的剧痛、以及一种连他们自己都无法理清的、在生死边缘被强行绑定的复杂情愫,在沉默中激烈地碰撞、湮灭。
沈清夏抬起头。她的学士袍早已脱下,换上了一件同样沾满灰尘和油污的工装外套,宽大的袖口遮住了手腕。长发有些凌乱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却苍白的额头。她的脸上没有泪痕,只有一种冰封般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虚脱。但她的眼神,在看向林星火时,那层覆盖在绝望之上的薄冰,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透出底下汹涌的、混杂着巨大亏欠和某种决绝的暗流。
“他走了。”沈清夏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过锈铁,“沈钧…他的飞船。”
林星火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下颌线瞬间绷紧如刀削。他当然知道沈钧走了。那艘如同银色死神般的飞船在引力波无声的冲击下剧烈摇晃、引擎尖啸着强行稳住姿态,最终在无数惊骇的目光注视下,如同受伤的巨兽般,带着令人窒息的威压和未散的硝烟味,升空、转向,消失在云层之上。没有留下任何指令,没有带走沈清夏,甚至没有再看一眼下方混乱的广场和那栋教学楼上无声控诉的“光之承诺书”。那无声的离去,比任何咆哮都更冰冷,更令人心寒。
“他会的。”林星火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残酷,“他不会放过我们。永远不会。他只是在…重新部署。”他抬起手,不是指向沈清夏,而是指向这片巨大机房深处某个更黑暗的方向,“这里…我们藏不了多久。沈氏的‘猎犬’,鼻子比你想的更灵。”
沈清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当然明白。父亲沈钧的字典里,从来没有“放弃”和“宽恕”。昨夜在数千师生面前的公开羞辱,那幅由卑微机器人之光书写的、揭露他背弃环保承诺的历史文件,还有她和林星火联手制造的混乱…这一切,都足以让父亲动用一切力量将他们彻底碾碎。
“那…怎么办?”沈清夏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依赖的迷茫。经历了月球背面的真相冲击、量子纠缠的灵魂撕裂、引力波下的生死一线,她感觉自己像一艘被打碎了所有风帆和船舵的破船,在惊涛骇浪中彻底迷失了方向。她看着林星火那双燃烧着复仇火焰的眼睛,仿佛那是这片绝望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林星火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同探照灯,扫过这片巨大而古老的机房。视线最终落在一台被遗弃在角落、外壳严重锈蚀、指示灯完全熄灭的巨型服务器机柜上。机柜侧面的金属铭牌早已模糊不清,但隐约还能辨认出“天枢-创世纪-001”的字样。那是天枢大学最早一代、承载着无数早期互联网梦想的超级计算机核心节点之一,如今只是一堆等待回收的金属垃圾。
“沈钧的力量…来源于沈氏科技。”林星火的声音依旧冰冷,却带上了一种近乎狂热的偏执,“那个冰冷的、吞噬一切的资本帝国。它是他的铠甲,也是他的根基。摧毁它…或者…改变它。”
他猛地转回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沈清夏,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要刺穿她的灵魂:“沈清夏!告诉我!你到底是沈钧的女儿…还是那个能亲手改写底层代码的程序员?!”
这句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沈清夏的心上!她猛地抬起头,苍白的脸上瞬间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沈钧的女儿…那个被锁在黄金囚笼里的祭品?还是…那个在云端对峙时,被林星火用生命嘶吼着、向全世界宣告的“程序员”?那个在引力波启动瞬间,与他意识融合、操控数百台扫地机器人组成光之矩阵的灵魂?
昨夜量子纠缠时涌入的、属于林星火的记忆碎片——父亲林振宇扑向能量核心时那决绝的守护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再次狠狠烫在她的神经上!而母亲冷冻舱前那冰冷的激活密码(林星火的生日),以及父亲对她所做的一切…所有的屈辱、背叛、被当作棋子的愤怒,在这一刻如同沉寂的火山,轰然爆发!
“我…”沈清夏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像是被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她猛地抬手,用沾满灰尘和油污的袖子狠狠擦了一下眼睛,仿佛要擦掉所有属于“沈氏千金”的软弱和伪装。她的眼神,在经历了剧烈的挣扎后,如同淬火的钢铁,瞬间变得冰冷、坚硬、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
“我是沈清夏!”她的声音不再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层深处凿出来的,带着金属的铿锵和不容置疑的力量,“我是那个…能用代码撕开沈氏逻辑锁的程序员!”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不再犹豫!左手猛地抬起,指尖在左耳廓后方那个极其隐蔽的微型感应区用力一按!
嗡!
一道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淡蓝色光线,从她左眼的视网膜上方投射出来,瞬间在她面前展开一个只有她自己能看见的、轻薄如蝉翼的AR操作界面。界面复杂无比,无数数据流和权限窗口如同瀑布般滚动。她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快得只剩下一片残影!动作精准、迅捷、带着一种近乎暴戾的、摧毁一切的决绝!
“启动…沈氏科技集团股权管理系统…最高权限验证…生物密钥:沈清夏!”
“目标:开源项目‘星火燎原’…项目发起人:林星火!”
“执行:股权转让协议!转让比例:51%!”
“协议内容:自动生成…逻辑锁定:不可撤销!不可篡改!即时生效!”
一道道冰冷的指令,如同出鞘的利剑,从她指尖倾泻而出!AR界面上,代表着沈氏科技那庞大股权结构的、如同精密齿轮般咬合运转的复杂模型,随着她指令的输入,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金属扭曲般的呻吟!
代表“沈清夏个人持有”的巨大金色齿轮,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剥离!然后,以一种极其蛮横、极其不合理的姿态,狠狠地、直接嵌入了旁边一个代表着“林星火开源项目”的、原本微不足道、甚至有些粗糙简陋的灰色齿轮组中!
51%!沈氏科技集团绝对控股权的转移!
这不仅仅是财富的转移!这是将沈氏帝国的半壁江山,以一种近乎献祭的方式,硬生生从沈钧的根基上撕裂下来,塞给了一个他恨之入骨的“窃贼之子”!这是对沈钧权力最核心、最彻底的背叛!是沈清夏用自己仅存的、属于“沈氏血脉”的身份,刺向父亲心脏的、最致命的一刀!
嗡——!!!
整个AR界面因为权限的强行变更和股权的巨大转移,瞬间爆发出刺目的红光!无数代表权限冲突、逻辑锁报警、安全协议失效的黑色叉号和红色警告框疯狂弹出、炸裂!冰冷的系统警报声如同垂死野兽的哀嚎,直接在她脑中响起!
“警告!最高级别股权变更!触发集团核心安全协议!”
“警告!目标项目安全评级为最低!存在巨大风险!”
“警告!操作不可逆!逻辑锁已生效!”
“沈钧先生最高权限介入请求…请求…被拒绝!拒绝!”
沈清夏死死咬着下唇,下唇被咬得泛白,甚至渗出了细微的血珠。她无视了脑海中疯狂的警报嘶鸣,无视了权限变更带来的精神层面的巨大冲击和反噬般的剧痛。她的手指依旧稳如磐石,如同最精密的机械,完成了最后一道确认指令!
“协议…签署…完成!”
嗡!
AR界面上的红光和混乱的警告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冰冷的、简洁的、却如同墓碑般沉重的提示框:【股权转让协议(51%)已生效。目标项目:星火燎原。持有人:林星火。】
沈清夏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身体猛地一晃,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服务器机柜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她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风箱般起伏,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刚才那番不顾一切的操作,几乎耗尽了她仅存的精神力量。但她抬起头,看向林星火的眼神里,却燃烧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如同焚尽一切后的、纯粹的、冰冷的解脱和快意!
林星火站在那里,如同被无形的闪电劈中!他看到了沈清夏面前那无形的AR操作界面剧烈闪烁的光芒,感受到了她精神层面爆发出的、那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意志!虽然无法看到具体的操作内容,但那股庞大的、代表着沈氏帝国根基被动摇的能量波动,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狠狠撞在他的感知上!
51%…沈氏科技的绝对控股权…转给了他那个籍籍无名的开源项目?!
这…这简直是疯子才会做的事情!是彻头彻尾的宣战!是对沈钧最赤裸裸的、最无法挽回的背叛!
震惊!巨大的、如同海啸般的震惊瞬间淹没了林星火!他看着眼前这个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眼神却如同燃烧殆尽的星辰般冰冷的女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一股混杂着难以言喻的震撼、巨大的亏欠感、以及某种…被彻底交付了沉重信任的灼热洪流,在他冰冷的胸腔里轰然炸开!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问她是不是疯了?想问她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想问她…为什么?
然而,所有的言语都哽在了喉咙里。他看着沈清夏那双燃烧着解脱和快意的眼睛,看着她嘴角那抹混合着血丝和尘埃的、近乎凄美的弧度…他忽然明白了。这不仅仅是对沈钧的报复。这是她沈清夏,在用自己仅剩的、最昂贵的“枷锁”,砸碎那个黄金囚笼!用这疯狂的、自我毁灭般的“献祭”,宣告她灵魂的彻底独立!宣告她…选择站在了他林星火这一边!
一种从未有过的、滚烫的情绪,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熔岩,瞬间冲垮了林星火心中那由仇恨和冰冷逻辑构筑的堤坝!那是对眼前这个女孩的、无法言喻的疼惜!是灵魂深处被彻底点燃的、名为守护的火焰!是压抑了太久、在生死边缘无数次碰撞后,再也无法抑制的…汹涌爱意!
他猛地向前一步!
没有言语!
没有任何犹豫!
他伸出双手,带着火星尘埃和血污的手,捧住了沈清夏那苍白冰冷的脸颊!动作甚至有些粗鲁,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蛮横!
沈清夏的身体瞬间僵硬!瞳孔因为极度的惊愕而放大!她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林星火低下头,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炽热和不顾一切的决绝,狠狠地、重重地吻上了她失去血色的、微微颤抖的唇!
冰冷的唇瓣相触的瞬间,如同两极相撞!
沈清夏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震惊、亏欠、决绝、疲惫…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血腥味和尘埃气息的吻,冲击得七零八落!她能感受到他唇瓣的干裂和灼热,感受到他捧着她脸颊的手指那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混合着机油、血污和一种独特男性气息的味道…更感受到…那透过唇齿传递过来的、如同岩浆般滚烫、几乎要将她灵魂都融化的炽热情感洪流!
那不是欲望!那是灵魂深处最原始、最纯粹、最绝望的呐喊和确认!是在冰冷宇宙和残酷命运夹缝中,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终于找到了彼此,不顾一切地想要抓住、想要融合、想要证明对方存在的…本能!
沈清夏的身体从僵硬到瘫软,又从瘫软中爆发出一种同样不顾一切的回应!她猛地抬起双臂,环住了林星火同样沾满血污和灰尘的脖颈!手指深深插入他汗湿的发根!她踮起脚尖,近乎凶狠地加深了这个吻!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委屈、愤怒、绝望、以及那深埋心底、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情愫,全部倾注进去!泪水,混合着血腥味和尘埃的味道,无声地从她紧闭的眼角汹涌滑落,沾湿了两人紧贴的脸颊。
没有技巧,只有本能。只有灵魂在冰冷废墟中的抵死缠绵。只有用尽全身力气去汲取对方的存在,去确认自己并非孤身一人对抗这黑暗的世界。
整个废弃机房,只剩下两人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以及唇舌交缠的、细微而暧昧的水声。惨白的应急灯光下,他们的身影在巨大的、布满灰尘的服务器机柜上投下扭曲而纠缠的剪影。
就在这忘情拥吻、意识在情感的洪流中彻底沉沦的瞬间——
嗡——!!!
一阵极其突兀、极其不合时宜的、带着老旧电子元件特有的、卡顿感十足的机械运转声,猛地从他们头顶上方传来!
声音来自机房天花板角落,一个早已被灰尘覆盖、锈迹斑斑、甚至连摄像头镜头都模糊不清的老式监控探头!
那探头如同一个沉睡多年的、被遗忘在角落的幽灵,此刻,它那早已黯淡的红色电源指示灯,极其突兀地、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紧接着!
一阵极其刺耳、走调严重、如同生锈齿轮在砂纸上摩擦的、带着强烈电子合成质感的钢琴声,猛地从那探头的内置扬声器里爆响出来!声音尖锐、扭曲、毫无美感,却无比清晰地回荡在空旷死寂的机房里!
叮叮咚咚…叮叮咚咚…
那旋律…那破碎的、变形的、如同鬼魂呜咽般的旋律…
是《致爱丽丝》!
贝多芬那首温柔、清澈、充满爱意的钢琴小品,此刻被这破旧的监控系统,以一种最冰冷、最机械、最荒诞的方式,强行播放了出来!每一个音符都像是被粗暴地掰断了骨头,发出扭曲变形的惨叫!
这突如其来的、如同鬼魅般的机械琴音,如同最刺骨的冰水,瞬间浇熄了两人之间那炽热到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情感火焰!
林星火和沈清夏如同触电般猛地分开!身体因为惯性向后踉跄了一步!两人都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嘴唇因为刚才激烈的吻而显得异常红润,甚至微微有些红肿。但他们的脸上,此刻却布满了惊愕、茫然,以及一种被猝然打断、暴露在冰冷现实下的狼狈!
他们猛地抬头,循着那刺耳的、走调的琴音望去,目光死死锁定在天花板角落那个闪烁着微弱红光的、布满灰尘的老旧监控探头上!
嗡…嗡…嗡…
探头那点微弱的红光,如同垂死者的心跳,伴随着那扭曲的《致爱丽丝》琴音,极其缓慢、极其规律地闪烁着。监控镜头微微转动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角度,仿佛一只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眼睛,正透过积满灰尘的镜片,无声地、嘲弄地注视着下方这对在废墟中拥吻的、伤痕累累的年轻人。
系统误判?
设备故障?
还是…某种冰冷的、来自过去的、迟到的见证?
冰冷的、走调的琴音在布满尘埃和巨大机柜的废弃空间里继续回荡,如同一个荒诞而悲伤的注脚,为这刚刚用股权转让和绝望之吻缔结的“代码之约”,蒙上了一层无法驱散的、名为命运的阴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