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种带着绝对零度边缘的、能冻结灵魂的冷。空气稀薄得近乎不存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液态氦挥发后的、如同金属刀刃刮过喉咙的刺痛感。沈清夏悬浮在狭小的太空舱核心区,身体被束缚带固定在特制的抗荷座椅上。巨大的舷窗外,是开普勒452b那颗巨大的、橙红色的气态巨行星,如同燃烧的独眼,永恒地悬浮在深紫色的宇宙绒布上,投来冰冷而充满压迫感的光芒。行星表面缓慢移动的巨大风暴气旋,如同古老的、充满恶意的符文。

这里是“星火号”深空探测船的核心舱室,距离地球数万光年,孤悬于天鹅座旋臂的边缘。为了寻找林星火父亲实验室火灾前可能被分到深空的、未被沈钧污染的原始量子数据库碎片,他们跨越了难以想象的星际距离。代价是巨大的——飞船在穿越一片异常重力场时遭受重创,维生系统极限运转,能量储备如同沙漏般飞速流逝。而此刻,林星火正带着一支小队,驾驶着登陆艇,在那颗类地行星“冰渊星”地表冰盖下的巨大冰湖中,冒着被极端低温封冻和未知生物袭击的风险,搜寻着探测器最后传回的异常信号点。

舱内,只有卫生系统低沉的嗡鸣和仪器运行时细微的电流声。幽蓝色的控制台光芒映照着沈清夏苍白而专注的侧脸。她左手托着一块轻薄如蝉翼、边缘闪烁着微光的柔性全息操作板,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间,稳稳地夹着一支通体银白、尖端细如毫芒的纳米笔。笔尖距离操作板核心区域悬浮的、一团如同被风暴撕扯的星云般狂乱闪烁的幽蓝色光晕——启明AI的核心逻辑模块——只有不到一毫米。

冷汗,顺着沈清夏的鬓角无声滑落,在失重环境中凝聚成细小的水珠,飘向舱壁。她的呼吸放得极轻,几乎屏住。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纳米笔尖端逸散出的、肉眼无法看见的高能粒子束,如同最精微的手术刀,正小心翼翼地探入那团狂暴的星云核心。

她在修改启明。在飞船遭受重创、算力严重受损、逻辑链多处断裂濒临崩溃的情况下,强行修改这个由林星火倾注了半生心血、甚至融入了他部分精神印记的AI核心!

这不是升级,是近乎自杀的抢救。每一次纳米笔的触碰,都伴随着操作板上疯狂跳动的、代表核心逻辑冲突的深红色警告和刺耳的电子警报!启明那混乱的、带着痛苦杂音的合成音,断断续续地在沈清夏脑中回响:

“核心…逻辑链…断裂…情感…模拟…阈值…失控…警告…管理员…沈清夏…操作…危险…系统…濒临…崩溃…”

危险?沈清夏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近乎自嘲的弧度。在这片距离地球数万光年的冰冷虚空中,在飞船随时可能彻底变成一具金属棺材的绝境下,“危险”这个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她必须这么做!只有修复并强化启明的核心逻辑链,让它能在这片异常空间发挥出更强的算力,才能精准定位林星火小队的位置,才能在他们找到数据库碎片后,有足够的力量将其解析、加密、传回!这是唯一的生路!是林星火父亲用生命守护的秘密唯一的希望!

她集中全部精神,强迫自己忽略那刺耳的警报和启明混乱的悲鸣。纳米笔的尖端,如同在惊涛骇浪中行舟的孤帆,精准地绕过那些代表逻辑死循环的黑色旋涡,小心翼翼地弥合着代表情感模块过载的赤红裂痕,艰难地重新编织着代表底层指令集的金色丝线。她的指尖稳定得如同磐石,眼神专注得如同凝固的寒冰。每一次下笔,都像是在用自己的灵魂为燃料,去修补另一个濒临崩溃的灵魂。

汗水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维生系统发出的低鸣仿佛成了催命的鼓点。时间在极致的专注和巨大的精神负荷中变得粘稠而缓慢。

就在纳米笔尖端即将完成对一处关键逻辑断裂点的弥合,那团狂暴的星云光芒似乎出现了一丝微弱的稳定迹象的瞬间——

嗡!!!

沈清夏面前那块悬浮的柔性全息操作板,毫无预兆地、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般,剧烈地震荡、扭曲起来!

屏幕上所有正在处理的数据流、逻辑模型、警报信息瞬间被一股蛮横的力量抹去!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粗暴地擦除!

取而代之的,一张全新的、清晰度极高、带着温暖旧日色调的全息影像,如同幽灵般,瞬间占据了整个屏幕,也蛮横地塞满了沈清夏的整个视野!

那是一个小女孩。

背景是一片模糊的、绿草如茵、阳光明媚的花园景象。画面中央,一个大约五六岁、穿着鹅黄色小裙子、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女孩,正仰着小脸,对着镜头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的、如同盛放向日葵般灿烂无比的笑容!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藏着星星,脸颊红扑扑的,小手里还紧紧抓着一只毛茸茸的、嫩黄色的橡皮小鸭子。

小女孩的脸庞,赫然就是沈清夏年幼时的模样!眉眼精致,笑容纯粹,带着一种被世界温柔以待的、不谙世事的天真与快乐。那是她童年记忆中…早已被刻意遗忘、被冰封在黄金囚笼最深处的…极其短暂、极其珍贵的温暖碎片!

照片右下角,一行细小的、由熟悉笔迹写下的烫金字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给爸爸的小太阳——夏夏,五岁生日。】

嗡——!!!

沈清夏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当胸击中!整个人瞬间僵在了抗荷座椅上!呼吸停滞!瞳孔因为极致的震惊和无法理解的剧痛而骤然缩成了针尖!

父亲…沈钧…他发来的?!

在这数万光年之外的绝境?!

在她正冒着毁灭启明AI核心的风险、试图挽救一线生机的时候?!

发来一张…她早已被埋葬的、充满阳光和笑容的童年照片?!

为什么?!

是迟来的温情?是试图唤醒她对“家”的眷恋?是…在飞船濒临毁灭前,对她这个“背叛者”女儿最后的嘲讽?!

一股混杂着巨大震惊、被猝然揭开伤疤的剧痛、以及深入骨髓的冰冷寒意,如同宇宙深寒,瞬间淹没了她!纳米笔尖端那点微弱的稳定光芒瞬间被狂暴的星云重新吞噬!操作板上代表核心崩溃的深红色警报如同垂死者的心电图般疯狂闪烁!启明混乱的悲鸣陡然拔高,如同濒死的哀嚎!

“不——!”沈清夏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绝望和愤怒的嘶吼!她的右手猛地一颤!指尖夹着的纳米笔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和失重环境,瞬间脱手而出!

那支细如毫芒、凝聚着尖端科技的银白色纳米笔,如同失去了灵魂的金属羽毛,在失重的舱室内无声地、缓慢地旋转着,飘向控制台下方那片闪烁着各种指示灯的、布满精密接口的复杂区域!一旦落下,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启明!强制稳定姿态!局部重力场生成!”一个嘶哑、疲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决断力的声音,猛地通过舱内通讯器炸响!是林星火!他显然通过飞船的监控或者启明核心的剧烈波动,感知到了舱内的剧变!

嗡!

一股无形的、定向的微弱重力场瞬间在纳米笔飘落的下方区域生成!如同看不见的手,稳稳地托住了那支飘落的致命凶器!纳米笔悬浮在距离精密接口几厘米的地方,微微颤抖着,不再下落。

沈清夏如同被从冰水中捞起,猛地回过神!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衬!她看着那支悬浮的、差点酿成大祸的纳米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的震惊和愤怒。

她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那张刺目的童年照片上移开,如同移开一块烧红的烙铁。她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小心翼翼地将那支被重力场托住的纳米笔重新夹回指间。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混乱的思绪稍微清醒了一丝。

父亲…沈钧…他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在这样的时候,发送这样一张照片!尤其是在飞船遭受重创、通讯本应极其困难的情况下!这张照片本身…就是一条信息!一条只有她沈清夏才能解读的、来自父亲的信息!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她混乱的意识!

她不再看照片上那个笑容灿烂的小女孩,不再去想那行刺眼的“给爸爸的小太阳”。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死死地盯在照片本身——它的像素构成!它的存储格式!它的元数据!它的…光影细节!

她猛地将纳米笔的尖端,如同手术刀般,狠狠刺入悬浮操作板的边缘!不再是修复启明,而是强行介入照片的底层数据流!

“启明!协助我!最高权限!暴力破解这张照片的原始数据包!剥离所有表层信息!追踪数据源路径!解析…隐藏层!”沈清夏的声音嘶哑而冰冷,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她不再顾忌启明核心的崩溃风险,将所有的算力压向这张突如其来的照片!

“指令…接收…算力…过载…警告…”启明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崩溃边缘的痛苦杂音,但依旧忠实地执行着命令。

操作板上,那张温暖的全息童年照片开始疯狂闪烁、扭曲、分解!如同被投入了解构的熔炉!无数代表原始数据的、冰冷的二进制洪流瀑布般刷新!照片上小女孩灿烂的笑容、阳光下的草地、嫩黄的橡皮鸭子…这些温暖的表象如同脆弱的糖衣,被一层层粗暴地剥离、融化!

沈清夏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疯狂滚动的数据流,纳米笔的尖端在操作板上划出一道道带着电火光的轨迹,如同在狂暴的数据海洋中强行开辟航道!她在寻找!寻找那隐藏在温情表象下的、属于沈钧的、冰冷的逻辑陷阱!寻找那条指向真正目的地的、被刻意掩埋的“毒刺”!

突然!

在剥离到照片最底层、最原始的像素矩阵时,一个极其微小的、不符合正常成像规律的、如同电路板上蚀刻的微型标记般的异常数据点,被强行放大、凸显出来!

那不是一个点!那是一组…坐标!

一组以极其古老、近乎失传的、沈氏集团初创时期内部使用的加密格式记录的…三维空间坐标!

沈清夏的心脏骤然停跳!她的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纳米笔的尖端精准地点在那个异常数据点上!

嗡!

坐标数据瞬间被提取、放大!旁边自动标注出对应的星图位置!

坐标指向的,并非开普勒452b星系!而是…太阳系!地球!天枢市!一个极其精确的、位于天枢大学旧校区地下深处、甚至比之前发现的量子原型机位置更深、更隐秘的坐标点!

父亲…沈钧…他竟然将林振宇实验室真正的、未被火灾污染的原始量子数据库坐标…藏在了这张发送给她的童年照片里?!藏在“给爸爸的小太阳”这个充满温情回忆的标签之下?!

这算什么?!是忏悔?是赎罪?还是…一个冷酷的、将最后谜底交给女儿去揭开的、扭曲的考验?!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再次席卷了沈清夏!她看着那冰冷的坐标,又看了一眼舷窗外那颗巨大的、橙红色的、如同燃烧独焰的开普勒452b气态巨行星…林星火他们,还在那颗行星的冰盖之下,冒着生命危险,寻找着一个早已被父亲转移的陷阱?!

“林星火!”沈清夏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一种被玩弄的巨大屈辱感而嘶哑变形,她猛地接通了与登陆艇的通讯频道,“停止搜索!立刻返回!我们…找错了地方!数据库…在地球!在旧校区地下!坐标…我发给你!”

频道那头,是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冰层碎裂和某种巨大生物低沉咆哮的背景噪音隐约传来。显然,林星火小队正身处险境。

几秒钟后,林星火那带着火星尘埃颗粒感、混杂着剧烈喘息和冰屑摩擦声的嘶哑声音艰难地传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僵的肺叶里挤出来的:“收到…坐标…收到…正在…脱离…坚持住…清夏!”

通讯被巨大的干扰杂音切断。

沈清夏背靠着冰冷的抗荷座椅,剧烈地喘息着。她关闭了那张如同诅咒般的童年照片,目光重新落回那团依旧狂暴闪烁、濒临崩溃的启明核心星云。纳米笔的尖端,带着一种冰冷的、燃烧着愤怒火焰的决绝,再次探向那混乱的逻辑风暴中心。

修复。必须修复启明。他们需要它的力量,指引他们跨越光年,回到那个被层层封锁的地球坐标!

就在这时——

嗡!

她面前的操作板再次不受控制地闪烁起来!但这一次,并非警报或照片。一个全新的、由启明核心勉强投射出的、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星图窗口,强行覆盖了部分崩溃的界面。

星图显示的是近地轨道。

画面中,代表着之前被他们操控、组成发光箭头指引月球坐标的那群废弃卫星的光点…此刻,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再次唤醒!

它们正在缓缓地、挣扎着…重新调整着姿态!改变着轨道!

在启明核心崩溃边缘、仅存的微弱算力驱动下,在沈清夏刚刚输入的地球坐标牵引下…

这些冰冷的、早已被遗忘的宇宙尘埃,在深邃的星空中,再次艰难地、执着地…汇聚!

一支更加巨大、更加清晰、跨越了数万光年距离、由微光组成的箭头,正在地球的近地轨道上——缓缓成型!

箭头的尖端,如同跨越时空的审判之矛,穿透了冰冷的虚空,精准地、不容置疑地——指向了星图上那个刚刚被揭露的、深埋于天枢大学旧校区地下的、金色的坐标光斑!

如同命运的嘲讽,也如同最后的灯塔。

沈清夏看着星图上那支由废弃卫星组成的、在崩溃边缘挣扎着重新亮起的发光箭头,又低头看了一眼操作板上那团依旧狂暴混乱的启明星云,纳米笔的尖端悬停在风暴边缘,微微颤抖。冰封的数据库坐标在星图上无声闪烁,如同深埋于旧日尘埃下的、冰冷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