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光城并非如埃拉尼娅般从骨髓里透出腐朽,它更像一具被强行灌注了奢华血液的巨兽遗骸。蛛网密布的飞扶肋拱爬满森冷的月白色石质,哥特尖塔如折断的矛戟刺向猩红浸染的天穹。猩红之月残留下的扭曲光晕,如同溃烂的伤疤,附着在巨大的彩绘玫瑰窗上,将冰冷壁画中圣徒殉道的表情染上一层虚假的、永不褪色的朝霞。
马车碾过巨大黑曜石铺就的街道,寂静无声。两旁矗立的沉默石像鬼,眼眶中凝固的墨绿色晶状体在黯淡天光下闪烁,仿佛被强行缝入了活物的目光。街面空旷得瘆人,除了几队盔甲厚重、全身只露出两点猩红眼眸的“寂静卫队”在角落投下冰冷的投影,再无人迹。空气里弥漫着铁锈、枯萎玫瑰、以及某种极其微弱却无法根除的——类似古老尸蜡与顶级香水混合的古怪气息。一种精心维持的死寂。
“王庭,埃拉诺阁下。”车夫的声音隔着隔音极佳的车厢传来,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马车缓缓停驻在一片巨大得令人窒息的广场边缘。
所谓的埃拉诺王庭,更像一座依山而建的巨大灵庙。前方是令人晕眩的陡峭阶梯,层层叠叠,直通向高处那座由无数苍白圆柱支撑的庞大平台,平台的尽头,巨大沉重的墨色金属巨门紧闭,门扉上蚀刻着抽象的、纠缠撕裂状的荆棘与蝠翼图案,在昏暗的光线下投射出厚重的阴影,门缝间隐隐流泻出一丝混合了冰冷魔晶、陈年血酒、以及大量焚香的诡异芬芳。
大门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
莉亚跟在埃拉瑞克身后,如同一个被阴影包裹的沉默幽灵。踏入王庭的瞬间,外面广场的死寂被骤然放大,又被门内某种庞大的、如同巨兽沉眠般的规则领域覆盖。空气粘稠得如同水银,带着厚重的压力碾过她的每一个毛孔。极致的寒凉攀附着脊柱向上蔓延。她低垂着头,目光死死黏在埃拉瑞克那片翻飞如凝固墨焰的衣角边缘,只有这个存在带来的渺小稳定感能抵抗这股源自时空本身的压迫。腰后那个收容匣冰冷而沉寂,安静得如同死去,但莉亚知道,它就在那里,像一枚嵌在血肉里的毒牙。
汉克被留在了广场边缘一座专门安置大型随从的偏厅。这巨汉在踏足广场的刹那就被那无形的死寂威压钉在原地,肌肉贲张却如同陷入凝固焦油,半步都迈不出,粗重的喘息在空旷的广场边缘格外刺耳。达伦的状况更糟,被两名身着繁复银边黑袍的侍从近乎拖拽地带走。骑士灰败的脸上布满了冰霜纹路,呼吸微弱得几近于无,唯有嘴唇偶尔无声地开合,似乎在诵念某个早已破碎不堪的祷告词。
莉亚跟在埃拉瑞克身后,踏上那巨大的苍白阶梯。每一步落下,脚下的石材都似乎极其微弱地向下凹陷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原状。阶梯两侧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区域,其中悬浮着无数拳头大小、散发着恒定微光的暗红色棱晶,如同沉溺血海的眼珠,默默注视着拾级而上的闯入者。那微光不仅未能驱散黑暗,反而将周遭衬得更加幽邃阴森。
终于踏上最高处的平台。空气陡然一变。不再是广场上的空旷死寂,而是变成一种被千万种气味、目光、能量波动强行塞满、又被某种庞大意志强行梳理得无比规整、极其克制的粘稠状态。混合着顶级异兽油脂烹煮的美食、古老魔植酿造的烈酒、不同血裔领主身上散发的独特体香与血腥气、焚烧的秘制熏香、更深处某种冰冷魔晶散发的能量场…所有这些都被锁在无形的容器里,唯有低语,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蛇在黑暗中游走、摩擦、嘶嘶作响。
长桌。巨大无比,如同一条由纯白玉石与深渊金属锻造的蜿蜒古蛇,横亘在整个平台中央。桌面上精心摆放着数百件闪烁着各色微光的器皿与珍馐,食物本身的色彩在刻意黯淡的烛光下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妖异光泽。桌旁稀稀落落坐着几十道身影,笼罩在厚重帷幕般的阴影中,形态各异。有身形高瘦如同人立昆虫、关节扭曲的古老血族;有肌肉虬结、獠牙外翻却穿着精美礼服宛如野兽披挂缎带的巨硕存在;更有几具端坐在巨大骨椅中的活尸般的身影,空洞的眼窝深处燃烧着冰蓝色的灵魂冷火……它们每一个的气息都如同深渊涡流,深沉、冰冷、带着各异却同样致命的特质,无一例外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威压。它们的存在即是无声的质问,是血脉深处的本能敌意与最深沉的忌惮。所有视线,如同实质的冰冷细针,穿透晦暗的光线,密密麻麻地钉在孤身走向长桌尽头的那个墨色身影上。
埃拉瑞克对这一切置若罔闻。他步履从容,身影在无数毒辣目光的汇聚下,仿佛是沉入深海的一块温玉,未曾泛起任何涟漪。那份难以想象的从容,本身就已构成最凌厉的挑衅。死寂在堆积,敌意在无声咆哮,空气绷紧如即将断裂的琴弦。
莉亚的脚步滞涩了一下,那无数道汇聚在埃拉瑞克身上但不可避免地连带扫过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剃刀刮过灵魂。她感到体内每一滴血都在尖叫着退缩。手指痉挛般死死捏紧残破的衣角。若非埃拉瑞克本身存在就像一个吸收所有恐惧的奇点,她毫不怀疑自己会在踏入这平台的瞬间被那无形的压力碾碎。她竭力维持着最低限度的僵硬动作,如同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紧随那道墨色身影。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铺满寒冰刀刃的刑台上。
平台的制高点。那里并非寻常的领主宝座,而是一座由巨大、灰白色、布满螺旋裂纹的巨大古龙头骨化石雕刻而成的王座。狰狞的龙吻大张,下颌骨抵地形成阶梯。一个身影斜倚在由那些冰冷骨刺天然形成的、如荆棘交缠的椅背轮廓中。
雷弗诺·暮光大公。
他身上那件墨影流金的华服,如同活着的夜之沼泽,其上流淌的暗金色纹路在极其微弱的光线下如同缓缓游动的剧毒蝰蛇。极致的裁剪勾勒出近乎完美的身体线条,掩盖了古老血族应有的僵硬感。苍白的手指骨节分明,优雅地搭在王座扶手一根锋利的白色骨刺末端,指骨如同冰冷的玉石雕琢而成。那张脸近乎人类定义的完美,俊美得毫无瑕疵,只在那双眼睛里——狭长如蛇瞳,虹膜是比最暗夜还要深沉的墨黑,几乎无法反光,唯有点状瞳仁深处燃烧着两簇微小却恒定不灭的、猩红如凝固岩浆般的火焰。这火焰不带丝毫热度,反而散发出一种冻结万物的冷酷。
他没有戴象征权势的冠冕,墨黑的长发自然地垂落肩颈,几缕发丝拂过那近乎非人的、完美却又让人不寒而栗的侧脸弧线。
他没有看埃拉瑞克。目光放空,似乎穿透了眼前的空间,落在某个极其遥远、早已被遗忘的虚无处。薄如刀刃的唇角微微扬起,形成一道极其细微、含义模糊的弧线。那并非笑容,更像某种锋锐器物的自然弧光,隐含着洞悉一切、却又对一切都极度倦怠的残忍。
埃拉瑞克的脚步在距离那巨大龙头骨座还有十步之遥的位置停下。这个距离不远不近,微妙地悬浮在整个王庭关注焦点的边缘,既不靠近权力的象征核心,也未被周遭阴影彻底吞噬。他就站在那里,姿态依旧放松随意,仿佛只是在一场乏味的展览中选择了一个视野尚可的位置。
一个身着极致华贵黑天鹅绒、脖颈系着巨大暗金镂空颈饰(其造型是两只缠绕争斗的毒蝎)的男性血族,无声地出现在埃拉瑞克身侧阴影中。他体态纤长优美如同芭蕾舞者,面孔精致苍白得如同瓷偶,但那张脸没有表情,如同完美的面具。他手中托着一个巨大的水晶托盘,托盘内仅有一只杯子。那杯子的材质非金非玉,由一整块半透明的、仿佛冰晶内部流淌着灰烬火焰的奇异矿物雕刻而成,杯壁薄如蝉翼,呈现出一种内蕴暴烈、外表却极致脆弱的冲突美感。液体是粘稠到几近凝固的深紫色,表面浮动着无数细小的、如同星尘般璀璨却危险的颗粒。一股纯粹、冰冷、仿佛能瞬间冻结灵魂最深处的能量波动从杯中隐隐渗透出来,周围的空间都似乎因此泛起细微的、如同低温冻结玻璃般的微澜。
“阁下,”瓷偶般的男性血族的声音如同冰晶摩擦般冰冷滑腻,“此乃‘沉黯之酿’,采撷西海最深处‘冰裂之渊’三千年魔晶寒髓,混合熔炉地心被诅咒的源质火种精萃而成。唯有大公殿下宴请最尊贵宾客时,方得开启封禁。” 他话语平静无波,却字字句句都像涂抹着剧毒的针。
整个平台落针可闻。连那些细碎的低语都消失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杯“沉黯之酿”上,又或是那瓷偶血族毫无表情的脸。
邀请?是邀请更是审判。是试探亦是宣告。以“沉黯之酿”为名,行的却是最高规格也是最冷酷的“规条”考验。一个陌生的闯入者,拥有难以揣度的力量,搅乱了暮光城百年部署,踏足这王庭心脏。他够资格承受这杯象征西海极限、熔炉绝境的混合毒酒吗?他是值得大公真正忌惮的存在,还是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为一尊狼狈不堪的冰雕?
莉亚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她腰后的收容匣似乎被那杯酒的极致寒意牵引,极轻微地震动了一下,释放出针扎般的冰冷。她强迫自己不要去看那杯酒,目光死死锁定埃拉瑞克的背影,那背影依旧沉静如渊。
雷弗诺大公的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光似乎加深了一分。他那双燃烧着凝固血焰的黑瞳,终于缓缓地、不带丝毫情绪地,投向了静静站立的埃拉瑞克。像是在欣赏即将被投入熔炉的最后一块顽石。
埃拉瑞克的目光,在雷弗诺大公投来视线的刹那,第一次真正地抬起,平静地落在了对面那高踞于白骨王座的身影上。
那眼神…太寂静了。
没有探询,没有波澜,没有压迫或警惕。就像在观察一块年代久远的奇石,或一幅笔法尚可但画意陈旧的壁画。其中蕴含的,是一种超脱了位阶、超越了力量对比、甚至超越了存在本身的……彻底的漠视。
仿佛站在龙首骨座上的,并非掌控暮光沉浮数百载的织影之蛇,而仅仅是一个布置舞台的道具。甚至,连道具都算不上。
这绝对的、源自生命存在本质最深处的漠然注视,比任何力量碾压或言语侮辱都更具备毁灭性!
就在埃拉瑞克眼神落下的瞬间——
嗤!
一声极其细微、却又如同滚烫烙铁猛然摁入冰块的刺响!
托着“沉黯之酿”的水晶托盘之上!那杯蕴含冰渊极寒与熔炉诅咒的致命液体!那只由“灰烬晶髓”雕琢、薄如蝉翼的酒杯本体——
其光滑如镜、原本内部流淌着扭曲“灰烬火焰”的杯壁表面!
骤然凝固!
内部涌动的灰烬火焰并未熄灭!而是被某种至高法则强行冻结!如同一瞬间被投入了超越时间概念的绝对零度!连同那杯粘稠的紫色酒液一起!表面瞬间爬满了肉眼无法看见、却让光线都为之扭曲的、极细密的暗红微芒!
更恐怖的是!
连那只精致瓷偶般的男性血族!他那保持着完美托举姿态的身体!连同他身上华贵的天鹅绒、脖颈间象征权势的暗金毒蝎颈饰!甚至是他那凝固在冰冷礼貌面具上的表情!
所有的一切!
都在这一眼之下!由外向内地!瞬间覆盖上了一层深寒、致密、闪烁着亿万点猩红微芒的……极寒冰晶!冰晶并非覆盖表面,而是渗透了每一个细胞!冻结了每一滴血液!禁锢了每一丝灵魂的悸动!将他整个人连同手中的托盘酒杯,变成了一尊在昏暗中闪烁着不祥红芒的……极致血腥与冰冷交织的诡异冰晶造物!
那姿态,凝固在托举献上的谦卑一瞬。冰晶内部,灰烬火焰与深紫酒液冻结时形成的细微纹路清晰可见,妖异而永恒。唯有托盘和水晶杯下方,那原本被强大禁制包裹的、足以瞬间摧毁传奇生物的混合能量波动,此刻被彻底禁锢在冰晶之内,如同被封存于琥珀中的狂暴凶兽。
无声。
整个巨大的平台陷入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死寂深渊。
如同深渊凝望自身最黑暗的投影。
所有的呼吸都停顿了。所有的目光都化为了凝固在眼睑之后的化石。那些阴影中的强大领主,无论先前是轻蔑、探究、或是隐藏的敌意,此刻他们形态各异的身躯都呈现出一种僵直状态,仿佛被无形的极寒之风吹过。
连长桌尽头、高踞于灰白龙头骨座上的雷弗诺大公,他指尖那根正在骨刺顶端缓慢摩挲的修长食指,此刻也悬停在了半空。骨刺冰冷的棱角刺破了他苍白的指腹,一滴极其粘稠、暗得如同焦油的污血缓缓渗出,悬停在指尖与骨刺之间,凝固不动。他那双燃烧着猩红凝固火焰的黑瞳,此刻彻底失去了焦点。视线仿佛越过了那尊血晶仆从的雕像,又似乎穿透了眼前的空间,回落到他自己的灵魂深渊之中,倒映着某种始料未及的……纯粹虚无般的冲击与冰冷。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千年万年。
终于,埃拉瑞克那平静无波的目光从冰晶人偶身上掠过,重新落回桌上的食物。
他随手拈起一枚放在冰雕般银盘里、被某种魔法处理过的、如同鸽血般殷红的浆果。果实完美无瑕,表皮下流转着微弱灵光,带着甜蜜的诱惑气息,却又暗藏极烈的精神毒素,是血族宴会里常见的佐酒“小点心”。
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看着指尖那枚浆果。
然后,他微微一用力。
噗。
浆果应声而碎。殷红如血的汁液顺着完美修长的手指流淌下来,在指腹留下粘稠的痕迹。
那轻微的破碎声,在这片被死寂冻结的王庭之中,却如同崩裂的星辰发出的最后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