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章 冰冷的死寂
周正平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钢针,精准地刺穿耳膜,扎进我疯狂跳动的心脏深处。
“……是你一直在找的那个人。”
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砸落下来。
走廊顶灯惨白的光晕在眼前猛地扩散、旋转,拉扯出扭曲的光斑。墙壁仿佛瞬间失去了支撑,无声地向我挤压过来。耳朵里那尖锐的嗡鸣声骤然拔高,盖过了一切,世界被抽成了真空。
“谁?”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自己都几乎认不出来。那声音飘在空气里,轻飘飘的,带着一种濒临破碎的脆弱。
周正平没有立刻回答。他镜片后的目光沉沉地压在我脸上,那里面翻涌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是怜悯?是警告?还是更深沉的、我看不透的东西?他向前又迈了一步,距离近得我能闻到他白大褂上淡淡的消毒水味,和他身上那股常年不变的、沉稳到近乎冷酷的气息。
“林淮。”他清晰地吐出那个名字。
林淮。
那个在我心底盘踞了三年,被思念、痛苦和无数个不眠之夜的疯狂猜测反复咀嚼的名字。那个曾经带着阳光暖意的笑容,后来只存在于冰冷悬案卷宗和满墙狰狞血字里的名字。
现在,被我的主任,用这种近乎宣判的、冰冷的语气,钉在了47号解剖台上那具毫无生气的躯体上。
“不……不可能……” 我下意识地反驳,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是幻觉吗?是过度疲劳产生的妄想吗?胃里那张纸条的触感还残留在指尖,那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嘶鸣。“你……你凭什么确认?DNA?指纹?他失踪三年……”
“初步面部识别比对,吻合度极高。”周正平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在读一份标准的报告,“结合失踪人口库信息和体貌特征基本排除合理怀疑。后续的DNA和指纹复核已经在加急流程中,但……”
他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地扫过我惨白的脸和失焦的瞳孔。
“江离,”他的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你现在情绪极不稳定。我命令你,立刻停止对47号尸体的解剖工作,交出所有相关检材和记录。从现在起,这个案子由我亲自接手,你回避。”
“回避”两个字,像两记重锤,狠狠砸在我试图凝聚的最后一丝清醒上。
回避?
那是林淮!
是那个在三年前那个血色的夜晚,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只留下满墙触目惊心的控诉和谜团的男人!是我三年来用尽一切手段、翻遍每一个角落、在无数个深夜被噩梦惊醒也要继续寻找的人!
现在,他躺在里面,冰冷、僵硬,成为了一具编号为“47”的“物证”。而我,作为第一个剖开他身体、第一个发现他胃里秘密的人,却被要求“回避”?
一股混合着剧痛、荒谬和狂怒的洪流猛地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让开!” 我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那声音嘶哑,带着血腥气。
身体爆发出远超平时的力量,我猛地撞开挡在面前的周正平。他猝不及防,一个趔趄,手中的卷宗哗啦一声散落在地。我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赤红着双眼,转身再次冲向那扇刚刚被我撞开、还留着一道缝隙的解剖室金属门。
“江离!站住!”周正平严厉的喝止声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罕见的惊怒。
门被我更粗暴地撞开,发出沉重的闷响。
解剖室里的景象瞬间冲入视野。
无影灯惨白的光线依旧无情地笼罩着不锈钢台。那具年轻的男性躯体静静地躺在那里,腹腔敞开着,露出里面暗红淤紫、尚未被完全清理的内脏。空气中福尔马林和胃内容物混合的怪异气味更加浓烈刺鼻。小陈还僵在原地,手里拿着生理盐水喷瓶,脸上毫无血色,惊惧地看着去而复返、状若疯魔的我。
我的目光像被磁石死死吸住,越过敞开的胸腔,越过那片狼藉的腹腔,直直地、死死地钉在尸体的头部。
那张脸……
时间,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碾碎。
那张脸……
虽然被死亡特有的青灰笼罩,虽然被解剖室冰冷的光线映衬得毫无生气,虽然比记忆中消瘦了许多,棱角更加嶙峋,甚至嘴角和额角残留着一些不易察觉的陈旧伤痕……
但那眉骨的轮廓,那鼻梁的线条,那紧闭着的、曾经盛满温柔笑意的眼睑的形状……
是他。
真的是他。
林淮。
不再是卷宗里模糊的照片,不再是噩梦里扭曲的幻影。是他。以最残酷、最冰冷的方式,躺在了我的解剖刀下。
“呃啊……” 一声短促的、如同被利刃割断了气管的抽气声从我喉咙深处挤了出来。所有的力气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被彻底抽空。双腿一软,膝盖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世界彻底失去了声音和色彩,只剩下解剖台上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在惨白的灯光下无限放大、旋转。
胃里那张写着“你终于来了”的纸条,三年前那满墙干涸发黑、狂乱扭曲的血字“为什么”、“她在哪”,此刻疯狂地交织、重叠、燃烧,最终都化作了眼前这张冰冷死寂的脸。
他终于来了。
以这种方式。
原来,他一直在等我。以一种最黑暗、最残忍的方式,等我用手术刀剖开他的身体,找到他的“留言”。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绝望像冰冷的海水,瞬间将我淹没。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到无法忍受的剧痛,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撕裂。喉咙被腥甜的铁锈味堵住,眼前阵阵发黑。
“江医生!”小陈惊恐的尖叫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视野里只有林淮那张灰败的脸,像一个永恒的、无声的控诉。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前倾倒,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不锈钢解剖台边缘。那刺骨的寒意透过皮肤,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意识在剧痛和窒息中挣扎,沉向无边的黑暗。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我似乎感觉到有人用力抓住了我的手臂,试图将我拽起。是周正平追进来了吗?还是小陈?
不重要了。
都……不重要了。
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温柔又冷酷地包裹下来。
……
再次恢复意识时,首先感知到的是一种剧烈的头痛,像有无数根钢针在太阳穴里搅动。鼻腔里充斥着医院病房特有的消毒水气味,但比解剖室的淡一些。喉咙干得冒烟,每一次吞咽都带来刀割般的刺痛。
我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
白色的天花板。点滴架。还有……
一张疲惫而担忧的脸。
是周正平。他就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背脊挺得笔直,但眼底有着明显的红血丝,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他正低头看着手里的一份报告,眉头紧锁,薄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
我动了动手指,细微的摩擦声惊动了他。
他立刻抬起头,目光锐利地落在我脸上,那份报告被他下意识地合拢,放在膝上。
“醒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但依旧维持着惯常的冷静,“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喉咙火烧火燎,但比喉咙更痛的,是心脏那个地方,空了一个巨大的、呼呼灌着冷风的洞。解剖室里的一切,那张纸条,那张脸,瞬间清晰地回涌,带着毁灭性的力量。
“他……” 我艰难地发出一个音节,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确认了?”
周正平沉默了一下,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他点了点头,动作很轻,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DNA和指纹最终复核结果,半小时前出来了。”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沉重,“是他。林淮。”
尘埃落定。
这三个字像最后的丧钟,在我空荡荡的心腔里回荡。
真的是他。最后的侥幸,被彻底碾碎。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瞬间模糊了视线。不是因为悲伤,那是一种更深、更绝望的东西,混杂着被命运嘲弄的荒谬感、无法言说的愤怒和一种冰冷的、深入骨髓的孤独。我猛地别过脸,不想让他看到我的狼狈,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浓郁的血腥味。
“死亡原因?” 我强迫自己开口,声音因为压抑而扭曲变形。法医的职业本能,在巨大的情感废墟中,顽强地冒出了头。我必须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是谁把他变成这样的!他胃里的纸条,那满墙的血字……这一切!
周正平的目光落在合拢的报告上,指关节微微泛白。他没有立刻回答。
“初步判断是……”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中毒。一种混合毒素,发作极快,主要作用于中枢神经和循环系统。具体成分还在分析中。死亡时间大约在48到72小时前。”
中毒?快速致死?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着法医学知识。什么样的毒物能如此高效?他是在哪里中的毒?为什么胃里会有那张被特殊保护的纸条?是死前吞下的?还是……死后被塞进去的?如果是死前,在那样剧烈的痛苦中,他如何能如此工整地写下那四个字?如果是死后……那意味着什么?
无数的疑问像毒蛇一样缠绕上来。
“现场呢?” 我追问,声音急切,“发现他的地点?周围情况?”
“尸体是在城西废弃的蓝河化工厂排污管道出口附近被发现的。”周正平的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冷硬,“抛尸迹象明显,现场被严重破坏,有价值的痕迹不多。刑侦队还在扩大搜索范围。”
抛尸?蓝河化工厂?那个污染严重、早已废弃的工业区边缘?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身上薄薄的被单。那里荒凉偏僻,监控稀少,是藏匿或丢弃某些东西的绝佳地点。
“还有……”周正平的目光再次落回我脸上,带着一种审视和探究,“技术科在清理死者随身物品时,有了一个发现。”
我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随身物品?林淮失踪时,身上几乎什么都没带!
周正平没有卖关子,他缓缓说道:“在他夹克内衬一个非常隐蔽的暗袋里,找到一部老式按键手机。防水袋密封着,电量耗尽,但机身保存相对完好。”
手机?
我的呼吸瞬间屏住。三年前,林淮的手机最后信号消失点就在他家附近,之后就彻底石沉大海!警方一直认为手机可能被凶手处理掉了!
它竟然还在?还藏得如此隐秘?
“手机……”我几乎无法控制声音的颤抖,“……能开机吗?里面的内容……”
“技术科正在尝试恢复数据和充电。”周正平打断我,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江离,听着。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但你要明白,这个案子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也危险得多。”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如鹰隼,牢牢锁住我。
“林淮的死,他胃里的纸条,三年前的血字现场……这些都不是孤立的。背后牵扯的东西很深。你作为他的前女友,又是第一个接触尸体的法医,现在本身就处于一个非常敏感的位置。我的命令不变——你被调离此案,彻底回避!这是命令,也是保护!”
“保护?”我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眼泪却控制不住地顺着眼角滑落,浸湿了鬓角,“保护谁?保护我?还是保护某些不想让真相大白的人?”
周正平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镜片后的目光变得极其严厉,甚至带着一丝愠怒。
“江离!注意你的措辞!”他低声喝道,带着上位者的威压,“收起你那些不切实际的猜测!服从安排!否则,你不仅查不到真相,还会把自己彻底搭进去!别毁了自己,也别辜负了你身上这身衣服!”
他的话语像冰冷的鞭子抽打过来。委屈、愤怒、不甘、还有那噬骨的悲伤,像火山一样在胸口翻腾、冲撞,几乎要将我撕裂。我死死咬着牙,尝着嘴里浓重的血腥味,不再看他,只是倔强地扭过头,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病房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心电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和我自己沉重压抑的呼吸声。
周正平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拿起那份报告,站起身。
“你好好休息。工作的事情,等身体恢复了再说。”他的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带着疏离和命令的意味,“手机有进展,如果是案情需要,会按程序通知你。在此之前,不要做任何多余的事。”
脚步声在安静的病房里远去,门被轻轻带上。
只剩下我一个人。
冰冷的死寂重新笼罩下来,比刚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
我躺在病床上,身体因为情绪的剧烈起伏还在微微发抖。周正平警告的话语在耳边回响,像沉重的枷锁。他提到了“保护”,提到了“危险”,提到了“牵扯很深”……
这恰恰印证了我的直觉——林淮的死,绝不简单!那张纸条,那个手机,就是被深埋的线索!
回避?调离?
不。
林淮用他的生命,用他胃里那张带着嘲讽和呼唤的纸条,已经将我牢牢地钉在了这个漩涡的中心。
我无处可逃,也不想逃。
我慢慢地抬起手,擦掉脸上冰冷的泪痕。指尖触碰到皮肤,一片冰凉。
手机……
那部被藏在内衬暗袋里的老式按键手机。
那里面,会不会藏着林淮用生命留下的答案?藏着指向三年前那场血色噩梦的钥匙?
黑暗中,我的眼神一点点沉静下来,燃烧起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身体依旧虚弱,心脏依旧痛得抽搐,但那个念头却无比清晰、无比坚定地扎根下来。
周正平可以命令我回避案件,但他无法阻止我寻找真相。
为了林淮。
也为了我自己。
我必须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