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圣都艾瑟兰的光辉,并未能驱散莱因哈特心底的阴霾。

他被安置在圣光教会宏伟建筑群深处的一间净室里。房间宽敞整洁,阳光透过彩色琉璃窗洒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安神熏香的味道,与焦土的死亡气息判若云泥。柔软的床铺、洁净的衣物、充足的食物和水…这些本该带来抚慰的东西,却只让莱因哈特感到一种格格不入的窒息感。

他像一个被精心摆放的玩偶。

“勇者大人,请用膳。”一名年轻的修士恭敬地奉上餐盘,眼神里混杂着敬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莱因哈特只是沉默地点点头,食不知味。胸前的伤口被教会医师以圣光术精心治疗过,缠着洁白的绷带,疼痛减轻了许多,但身体内部,尤其是灵魂深处那种被撕裂般的虚弱感和空洞感,却挥之不去。

凯尔修格斯被郑重其事地摆放在房间一角的剑架上,剑格处的宝石依旧只有极其微弱的电弧跳动,如同沉睡者的呼吸。莱因哈特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它。那冰冷沉重的触感,那脑海中断续的低语,是他在这一片陌生中唯一的“锚点”。他尝试过再次握住它,呼唤那个名为“艾莉西亚”的意识,但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寂和剑身微弱的嗡鸣,仿佛她也陷入了深深的疲惫。

“芙洛琳德…”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像是确认唯一真实的存在。每一次念诵,脑海中除了那沉重的“使命”感,还会闪过焦土、废墟、以及执事宣告时那狂热眼神带来的无形压力。

门被无声地推开。一个身影走了进来,并非之前那位执事。

来人穿着更加华贵精致的白色镶金边主教袍,面容看起来只有四十岁上下,保养得极好,嘴角噙着一丝温和的笑意,眼神却如同深潭,平静无波,仿佛能映照出人心底的一切。他正是之前接见仪式上,站在审判长马尔科姆身边,态度更为温和的大主教——艾拉。

“莱因哈特阁下,休息得可好?”艾拉的声音温和悦耳,带着一种令人放松的磁性。

莱因哈特站起身,有些局促。他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个称谓和这份“关心”。“…好多了,谢谢您,大主教。”

艾拉微笑着摆摆手,示意他坐下,自己则随意地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姿态放松却自有一股威严。“不必拘礼。圣剑选择了你,你就是圣光的使者,艾瑟兰的贵客。”他的目光落在剑架上的凯尔修格斯上,停留了片刻,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探究。“凯尔修格斯…传说中承载雷霆神威,裁决黑暗的圣剑。它已失落太久,没想到会在如此危难之际重现,并选择了你。这本身就是最大的神迹。”

他看向莱因哈特,眼神变得专注而充满力量:“灾厄之龙芙洛琳德在北境肆虐,已有数个村庄化为焦土,生灵涂炭。它的力量超乎想象,普通的军队和骑士在它面前如同蝼蚁。王国震动,人心惶惶。”艾拉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沉痛,“圣光教会肩负守护之责,但我们缺乏能直撼龙威的锋刃…直到你的出现。”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莱因哈特,圣剑选择了你,将你从灰烬中带回,赋予你‘勇者’之名!这是宿命,是圣光的旨意!讨伐芙洛琳德,终结这场灾厄,将光明带回北境,这就是你神圣的使命!整个艾瑞亚的希望,此刻系于你一身!”

艾拉的话语极具感染力,充满了神圣的责任感和煽动性。若是换做旁人,恐怕早已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提剑出征。但莱因哈特心中却只有一片冰冷的茫然。使命?希望?这些宏大的词汇对他空洞的记忆而言,轻飘飘的没有一丝重量。他只知道,他必须去找芙洛琳德,因为那是他脑中唯一清晰的指令,是他存在的唯一理由。至于“勇者”、“圣光使者”这些光环,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得他喘不过气。

“……我该怎么做?”他最终只是干涩地问出这个问题。讨伐巨龙?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如何讨伐?

艾拉对他的反应似乎并不意外,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力量需要引导,莱因哈特。圣剑的伟力固然强大,但你需要掌握运用它的方法,需要磨砺你的意志与技巧,才能承载这份神圣的职责。”他站起身,“审判长马尔科姆阁下,是我们教会最强大的战士之一,尤其精通雷霆系的战技与魔法。他将亲自指导你,在最短的时间内,让你拥有踏上征途、直面龙威的资格。”

他走到门口,回头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时间紧迫,芙洛琳德不会等待。明天,训练就将开始。记住,你承载着圣光的意志,不要辜负凯尔修格斯的选择,更不要辜负…那些在焦土中哀嚎的亡魂。”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冰冷的针,刺入莱因哈特混乱的心绪。

门轻轻关上。莱因哈特站在原地,窗外圣都的钟声悠扬传来,在他听来却如同丧钟。亡魂…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焦土废墟的景象,那些扭曲的焦黑轮廓…他们是谁?是否也曾呼唤过“勇者”?

他走到剑架前,再次握住了凯尔修格斯的剑柄。冰冷的触感传来,这一次,似乎有一丝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波动,顺着剑柄流入他的手臂,带着一丝…警惕?还是不满?他无法分辨。只有一点是清晰的:他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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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莱因哈特被带到圣光教会后方一片开阔的、由白色巨石铺就的训练场。场地边缘矗立着庄严的圣像,空气中弥漫着肃杀的气息,与祈祷堂的祥和截然不同。

审判长马尔科姆早已等在那里。他并未穿着主教袍,而是一身便于活动的暗银色贴身护甲,勾勒出精悍强健的体魄。他双手拄着一柄沉重的双手战锤,锤头上隐隐有细微的电弧跳跃。他的面容冷硬如铁,眼神锐利如刀,毫无昨日艾拉大主教的半分温和,只有审视和一种毫不掩饰的压迫感。他身边站着两名同样气息沉凝的教会骑士,显然是助手。

“你来了,‘勇者’。”马尔科姆的声音如同两块生铁摩擦,带着金属的冰冷质感。他上下打量着莱因哈特,目光尤其在后者还有些苍白的脸上和缠着绷带的胸口停留片刻,嘴角扯出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似是讥诮,又似是评估。“艾拉对你寄予厚望。希望圣剑的眼光,没有错。”

莱因哈特沉默着,握紧了手中被带来的凯尔修格斯。圣剑的存在感是如此之强,即使被马尔科姆的气势所慑,剑身那深邃的蓝紫色光泽依旧流淌着不屈的意志。

“讨伐巨龙,不是儿戏。”马尔科姆迈步上前,沉重的战靴踏在石板上发出清晰的回响。“芙洛琳德的龙息能融化钢铁,龙威足以让懦夫肝胆俱裂。你的勇气?”他盯着莱因哈特的眼睛,“在真正的力量面前,一文不值。告诉我,莱因哈特,你除了握着这把剑,还会什么?”

莱因哈特张了张嘴,哑口无言。记忆的空白让他无法回答。战斗?技巧?他一片茫然。

“哼。”马尔科姆的冷哼带着十足的轻蔑。“果然如此。圣剑选择了你,真是…令人费解。”他不再看莱因哈特,转而指向训练场一侧摆放的木制武器架。“拿起一柄木剑。凯尔修格斯的力量不是现在的你能驾驭的,强行使用只会让你死得更快。让我看看,在剥离了圣剑的光环之后,你本身…还剩多少斤两。”

莱因哈特默默地走到武器架旁,拿起一柄沉重的橡木练习剑。木剑粗糙的手感与凯尔修格斯那仿佛是他手臂延伸的契合感天差地别。

“攻击我。”马尔科姆站在原地,甚至没有举起他的战锤,只是随意地垂手而立,眼神冰冷地看着他。“用你所有的本事。让我看看,所谓的‘灰烬勇者’,是否真的只是…一堆灰烬。”

羞辱感如同火焰灼烧着莱因哈特的脸颊。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茫然和一丝被激起的愤怒。他握紧木剑,回忆着脑海中战斗的本能碎片,低喝一声,朝着马尔科姆冲去!步伐沉重,动作大开大合,带着一股悍不畏死的蛮勇,直劈对方肩头!

毫无章法!

马尔科姆眼中失望之色更浓。他甚至没有移动脚步,只是微微侧身,那势大力沉的一剑便擦着他的身体落空。莱因哈特收势不住,向前踉跄一步。

“废物!”马尔科姆的声音如同炸雷,“这就是你的‘本事’?连最基础的剑士学徒都不如!”话音未落,他左手随意一挥,甚至没有动用战锤。

噼啪!

一道刺目的、只有手指粗细的惨白色电蛇凭空出现,带着刺耳的尖啸,瞬间抽打在莱因哈特的左肋!

“呃啊——!”

剧痛!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又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砸中!莱因哈特惨叫一声,整个人被狠狠抽飞出去,重重摔在冰冷的石板上,手中的木剑脱手飞出老远。左肋处一片焦黑,皮开肉绽,伤口周围传来强烈的麻痹感,让他半边身体都抽搐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剧烈的疼痛和麻痹感却让他动弹不得,只能伏在地上剧烈地喘息,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的伤口,疼得他眼前发黑。屈辱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马尔科姆踱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丝毫怜悯,只有冰冷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站起来,莱因哈特。如果连这点疼痛都无法承受,你凭什么站在芙洛琳德面前?凭圣剑的怜悯吗?”

莱因哈特咬紧牙关,指甲深深抠进石板的缝隙里,试图用剧痛刺激自己。他不能倒下!他必须找到芙洛琳德!这个念头如同最后的支柱,支撑着他扭曲的身体,一点一点,颤抖着,试图撑起上半身。

就在他艰难抬头,对上马尔科姆那双冰冷无情的眼睛时——

嗡…

脑海中,一个极其微弱、仿佛随时会断掉的意念,如同穿过无尽冰层的细丝,艰难地传递过来:

…不…要…相…信…他…

那声音疲惫、破碎,带着一种源自本能的深深**警惕**,正是属于圣剑意识艾莉西亚!

…枷锁…痛苦…不…是…她…

更多的碎片信息涌入,伴随着强烈的情绪波动:愤怒、悲伤、还有对马尔科姆身上某种气息的极度排斥!

莱因哈特浑身剧震!不是因为身体的疼痛,而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来自圣剑的联系!艾莉西亚在警告他!她在传递关于芙洛琳德的关键信息!“枷锁”!“痛苦”!“不是她”!

马尔科姆敏锐地捕捉到了莱因哈特瞬间的失神和剧震,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这小子怎么了?难道刚才那一下电击伤到了脑子?

“发什么呆!废物!”马尔科姆的耐心似乎耗尽,他抬起脚,穿着沉重战靴的脚毫不留情地朝着莱因哈特撑在地上的手踩去!他要彻底碾碎这所谓的“勇者”可怜的自尊!

就在靴底即将触及莱因哈特手背的瞬间——

轰!

并非来自马尔科姆,而是来自莱因哈特身后不远处,那静静躺在剑架上的凯尔修格斯!

剑格处的宝石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欲目的蓝紫色雷光!一道碗口粗细的狂暴雷霆,毫无征兆地从圣剑上迸射而出,并非攻击马尔科姆,而是狠狠地、精准地劈在了莱因哈特刚刚脱手掉落在不远处的那柄沉重橡木练习剑上!

咔嚓!轰隆!

那柄足以承受普通骑士全力劈砍的坚硬橡木剑,在这道突如其来的圣剑雷霆面前,脆弱得如同朽木!瞬间被炸得四分五裂,焦黑的碎片带着青烟四散飞溅!其中几块甚至带着灼热的气息,擦着马尔科姆的护甲飞过,发出“滋滋”的声响!

整个训练场一片死寂!

马尔科姆的脚硬生生停在半空,距离莱因哈特的手背只有寸许。他猛地转头,死死盯住那柄再次沉寂下去、但剑格宝石依旧残留着丝丝电弧的凯尔修格斯,眼神中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一丝忌惮!

两名教会骑士更是目瞪口呆,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看向圣剑的眼神如同在看一头苏醒的洪荒巨兽。

莱因哈特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他看着那堆还在冒着青烟的焦黑木屑,又看向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凯尔修格斯,最后,目光落回到近在咫尺、停在半空的冰冷战靴上。

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滑落。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刚才那千钧一发的死亡威胁,以及圣剑那霸道护主的、充满警告意味的一击!

艾莉西亚…她在保护他?用这种方式警告马尔科姆?

马尔科姆缓缓收回脚,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他再次看向趴在地上、狼狈不堪却眼神复杂(混杂着痛苦、惊愕和一丝被圣剑守护后产生的奇异悸动)的莱因哈特,又扫了一眼那堆焦黑的木屑,最后,目光沉沉地落回凯尔修格斯之上。

他沉默了足足十几秒,训练场的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看来,” 马尔科姆终于开口,声音比之前更加冰冷,甚至带上了一丝金属般的森然,“圣剑比你本人…更懂得守护它的‘主人’。”

他不再看莱因哈特,转身走向训练场边缘,只留下一个冷硬的背影和一句如同寒冰坠地的话语:

“今天的训练结束。明天同一时间,如果你还爬得起来…继续。”

两名骑士连忙跟上。训练场上只剩下莱因哈特一人,趴伏在冰冷的石板上,肋下的伤口火辣辣地疼,麻痹感尚未消退,耳边还残留着雷霆的轰鸣和马尔科姆冰冷的话语。

他艰难地抬起头,望向剑架上的凯尔修格斯。剑格宝石上的电弧微弱地闪烁着,仿佛刚才那惊天一击耗尽了它最后的力量。

“艾莉西亚…” 他无声地呼唤,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恐惧、屈辱、疼痛…还有一丝,在冰冷绝望中,被那狂暴雷霆所点燃的、微弱的暖意和…疑惑。

不要相信他?枷锁?痛苦?不是她?

芙洛琳德…你到底是谁?而我…又究竟卷入了怎样的旋涡?

圣都的光辉之下,阴影似乎更加浓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