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暮色如浓稠的墨汁,顺着高楼缝隙缓缓流淌,将城市浸染成深浅不一的灰蓝色。沈星河站在江野家所在的老式居民楼前,仰头望着六楼那扇透出昏黄微光的窗户,潮湿的晚风裹着远处工地的轰鸣声拂过脸颊,带着几分初秋的凉意。他的校服口袋里,那张被反复摩挲的物理竞赛奖状边角早已卷起毛边,此刻正随着心跳轻轻蹭着大腿内侧。记忆突然闪回三天前,他在江野课桌里发现这张奖状时的情景——褶皱的纸面边缘沾着疑似油渍的痕迹,而自己的名字和获奖日期却依旧清晰如初,仿佛在诉说着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楼道里的声控灯忽明忽暗,如同老人浑浊的瞳孔。沈星河踩着布满青苔的台阶向上走,每一步都能听见木楼梯发出的呻吟。三楼拐角处的墙面上,歪歪扭扭地喷着“欠债还钱”的红漆,在忽闪的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那些红色的字迹像是未干的血迹,在斑驳的墙面上显得格外刺眼。四楼的电表箱敞开着,裸露的电线如同扭曲的血管,不时迸出细小的火花。当他终于站在602门前时,指节悬在锈迹斑斑的门铃按钮上方,迟迟不敢按下。门板上贴着几张泛黄的水电费催缴单,边缘被雨水泡得发皱,和门上歪斜的“福”字形成诡异的对比。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冷白色的屏幕光亮划破黑暗,映照着他泛白的指节。江野的消息弹窗在屏幕上跳动:“再磨蹭,奖状就变烟花了。”配图是打火机火苗舔舐奖状边角的模糊照片,虽然能看出是刻意摆拍,但沈星河的心脏还是猛地抽痛了一下。照片里,奖状边缘已经被烧焦出黑色的痕迹,那是他曾经最珍视的荣誉,此刻却在江野的玩笑中岌岌可危。他深吸一口气,冰凉的指尖终于触碰到金属门铃,刺耳的“叮咚”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回荡,惊飞了窗台上栖息的野猫。猫咪凄厉的叫声在楼道里久久回响,仿佛预示着即将发生的不寻常。

防盗门打开的瞬间,一股混杂着廉价烟草、过期泡面和消毒水的气息扑面而来,如同被投入冰窖的火星,在鼻腔里炸开尖锐的刺痛。江野穿着宽松到有些不合身的黑色T恤,发梢还在往下滴水,在地板上洇出深色的痕迹。锁骨处的淤青已经变成可怖的青紫色,边缘干涸的血痂像碎裂的陶瓷片,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他眼下的黑眼圈浓重得如同被泼上了墨汁,左脸颊上还留着一道新鲜的抓痕,蜿蜒着没入衣领。

“进来吧,家教老师。”江野侧身让开,脚下散落的啤酒罐相互碰撞,发出空洞的声响。他弯腰时,沈星河瞥见他后腰处露出半截绷带,隐约渗着暗红的血迹。客厅的景象让沈星河呼吸一滞:沙发上堆着至少一周没洗的衣服,茶几上凝结的泡面汤汁爬满苍蝇,墙角的垃圾桶早已溢出,散落的烟盒和空酒瓶在地面铺成不规则的图案。窗台上摆着几个药瓶,标签上“安眠药”“止疼片”的字样刺得人眼睛生疼,旁边还放着半盒拆开的创可贴,包装纸随意地扔在一旁。

沈星河的目光突然被墙上的相框吸引。照片里的少年穿着笔挺的初中校服,胸前别着校徽,站在铺着红绸的领奖台上,身后“市级物理竞赛一等奖”的横幅鲜艳夺目。阳光透过礼堂窗户洒在他脸上,笑容干净得像初春的雪,与眼前这个浑身戾气、眼神阴鸷的少年判若两人。照片下方还压着一张泛黄的报纸,标题是“天才少年斩获物理大奖”,配图中江野捧着奖杯,身旁站着一位面容慈祥的中年女性,眉眼间与江野极为相似。

“别看了。”江野突然从背后伸手抽走相框,金属挂钩与墙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惊得窗台的玻璃罐微微晃动。“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的声音骤然变冷,将相框重重塞进抽屉,木质轨道发出痛苦的“吱呀”声,“开始补课吧,不是想看我解题?”说着,他扯开易拉罐,仰头灌下一大口啤酒,喉结在灯光下剧烈滚动,溢出的泡沫顺着嘴角滑落,滴在淤青的锁骨上,像融化的雪水渗入伤口。啤酒罐底部还粘着半张便利店收据,日期显示是凌晨三点。

沈星河收回目光,打开笔记本的手指微微发颤:“先复习三角函数。”钢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与窗外渐起的风声交织,突然,一道惊雷炸响,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上,瞬间模糊了整个世界。紧接着,客厅的灯光骤然熄灭,黑暗如墨汁般涌来,吞噬了所有光线。空气中弥漫着雨水的腥甜和江野身上淡淡的血腥味,让人喘不过气。

“该死,跳闸了。”江野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烦躁,在黑暗中响起,“你待着别动,我去开手电筒。”沈星河听见杂乱的脚步声和物品碰撞声,突然“咚”的一声闷响,伴随着压抑的痛呼。他下意识伸手去扶,却在黑暗中抓住了一团滚烫的皮肤——是江野的手腕,脉搏在他指腹下剧烈跳动,如同被困的兽。指尖还触到一道凸起的疤痕,形状蜿蜒,像是烧伤留下的痕迹。

窗外的闪电撕开夜幕,照亮少年近在咫尺的脸:睫毛上还沾着水珠,发梢滴落的水痕滑过颧骨,眼神却难得的温柔,像被雨水洗过的天空。沈星河这才发现,江野眼下的青黑比白天更深,像是被人重重揍了一拳。就在这时,楼道里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叫骂声:“江野!给老子滚出来!今天再不还钱,老子剁了你的手!”铁门被踹得哐当作响,铁锈簌簌落下。叫骂声中还夹杂着女人的哭喊声,隐约能听见“利息”“赌债”这样的字眼。

沈星河明显感觉到掌下的手腕瞬间紧绷,肌肉在皮肤下隆起,像张满的弓弦。“从阳台走。”江野压低声音,将他推向窗户,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带着潮湿的汗意,“别管我。”他的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沈星河闻到他身上除了血腥味,还有淡淡的茉莉花香,像是洗衣液的味道,与周围的混乱格格不入。

“到底怎么回事?”沈星河抓住他的衣角,指尖深深陷进柔软的棉质布料,“那些人是谁?”他的声音在颤抖,却死死盯着江野的眼睛。黑暗中,少年的瞳孔亮得惊人,像落满星辰的深潭,却藏着沈星河从未见过的恐惧与决绝。江野的喉结上下滚动,沉默片刻后,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我爸的债...你快走!”

江野还没来得及回答,防盗门“砰”的一声被踹开。木屑飞溅的瞬间,三个染着黄发的混混闯了进来,为首的男人举着铁棍,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小子,欠的钱什么时候还?”他油腻的目光扫过沈星河,嘴角咧开狞笑,“哟,还带了个小白脸?细皮嫩肉的,跟野哥挺配啊。”他脖子上的纹身随着呼吸起伏,是一条张牙舞爪的恶犬。

江野猛地将沈星河护在身后,弹簧刀弹出的“咔哒”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刀刃在窗外闪电的映照下泛着寒光,像条蓄势待发的银蛇:“钱我会还,别动他。”他的声音冰冷刺骨,与平日里的玩世不恭判若两人,“但今天,你们谁也别想走出这扇门。”他的后背微微弓起,像是一只准备战斗的野兽,左腿却在微微发抖,泄露了他的紧张。

打斗声瞬间爆发。沈星河看着江野灵活地躲避铁棍,膝盖却在落地时磕到茶几边缘,闷哼一声。他冲上前捡起地上的啤酒瓶,玻璃碎裂的声音混着雨声,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混乱中,江野的手臂被铁棍划伤,鲜血瞬间染红白色的绷带,像朵妖冶的花在苍白的皮肤上绽放。他的嘴角也被打破,鲜血滴落在地板上,和着雨水,在地面汇成暗红的溪流。

“快跑!”江野一把推开沈星河,自己却被铁棍重重砸在腿上,单膝跪地。铁锈味的血沫从他嘴角溢出,滴在地板上,洇开深色的痕迹。沈星河转身抓起台灯砸向混混,拉着江野冲向楼梯间。雨幕如注,两人跌跌撞撞地跑着,身后的叫骂声被雨声吞噬,只剩下彼此粗重的喘息和雨水拍打地面的声响。江野的脚步越来越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沈星河几乎是半拖着他前行。

直到躲进一家24小时便利店,沈星河才发现江野的脸色惨白如纸。他的手臂伤口还在流血,浸透的绷带黏在皮肤上,左腿也一瘸一拐,裤腿上渗出深色的血渍,在浅色的布料上晕染开,像朵不祥的花。便利店的暖光下,江野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嘴唇毫无血色,整个人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坐下。”沈星河从货架上拿了医药箱,手指发颤地扯开包装,“伤口要处理,不然会感染。”他的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和心疼。

江野倚着货架轻笑,嘴角的血沫被他随意抹去:“没想到学霸还有这一手。”他任由沈星河用碘伏擦拭伤口,药液刺激得伤口泛起白烟,少年却只是皱了皱眉。沈星河的指尖触到温热的血液,心脏像被攥紧的海绵,疼得喘不过气。那些结痂的旧伤疤、新鲜的伤口,还有锁骨处的淤青,此刻都在无声诉说着这个少年不为人知的过去。江野的手臂上还有几处针孔状的疤痕,排列整齐,像是某种标记。

“哭什么?”江野突然伸手,指腹擦过他泛红的眼角,动作轻柔得不像他,“我又没死。”他的指尖带着烟草和碘伏混合的味道,在沈星河皮肤上留下微凉的触感。他的指甲修剪得很短,却在指缝间藏着难以洗净的污垢,掌心的老茧厚重得有些硌人。

沈星河猛地抬头,眼眶里的泪水终于落下,砸在江野的手背上:“你疯了吗?!为了那些人拼命...”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混杂着雨水和委屈,“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的质问声中带着哽咽,肩膀微微颤抖,仿佛要将所有的担忧和愤怒都宣泄出来。

江野看着他脸上的泪痕,喉结滚动着,沉默许久才低声说:“因为...不想让你看到我这么狼狈的样子。”他的目光落在窗外的雨幕上,便利店的暖光映着他的侧脸,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还有...谢谢你。”这三个字说得极轻,却像重锤般砸在沈星河心上。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脆弱,随即又被倔强所掩盖。

沈星河看着他手臂上狰狞的伤口,突然想起图书馆里那个解题时专注的少年,想起课桌里偷偷塞来的草莓奶糖,想起天台月光下温柔的侧脸。他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用纱布包扎伤口:“以后不准再这样了。”他的语气坚定,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像是在许下一个郑重的承诺。

江野挑眉,嘴角勾起熟悉的坏笑:“听你的,家教老师。”他突然伸手揉了揉沈星河的头发,指尖穿过湿润的发丝,“不过补课费,用草莓奶糖结算行不行?”他的笑容里带着一丝讨好,眼神却始终不敢与沈星河对视,仿佛在逃避着什么。

便利店的暖光落在两人身上,窗外的雨渐渐变小。沈星河看着江野手腕上蜿蜒的旧伤疤,又看了看他眼下的青黑,突然觉得那些隐藏在叛逆外壳下的孤独与挣扎,此刻都在碘伏的气味中渐渐消散。他知道,有些故事才刚刚开始,而暮色中的方程式,终将在彼此的陪伴中,解出最温暖的答案。江野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他看了一眼屏幕,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迅速将手机塞进裤兜,动作有些慌乱。

江野突然指着货架上的草莓奶糖:“喂,那个看起来很甜。”他起身时腿还是一瘸一拐,却固执地走过去拿起一包,“算你送我的医药费。”撕开包装纸的瞬间,草莓的甜香混着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开来。他将一颗奶糖塞进嘴里,甜味却无法掩盖嘴角的苦涩,眼神中闪过一丝迷茫和不安。

沈星河看着他背影,嘴角不自觉上扬。雨停了,月光透过云层洒在街道上,像碎钻般闪烁。水洼倒映着便利店暖黄的灯光,两个交叠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他知道,这个夜晚过后,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而属于他们的盛夏,才刚刚拉开序幕。在未来无数个暮色降临时,或许还会有新的难题等待解答,但至少此刻,他们不再是独自面对黑暗的孤影。而江野手机里未读的消息,像一颗未爆的炸弹,预示着平静下隐藏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