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画室里死寂无声,昏黄的灯光像凝固的琥珀,包裹着那个将额头抵在冰冷画框上的身影。江屿的呼吸沉重而压抑,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细微的、难以抑制的颤抖,湿透的衬衫紧贴着他宽阔却微微塌陷的背脊,勾勒出透支到极限的轮廓。他像一座被暴雨冲刷到根基松动、摇摇欲坠的冰山,只靠着那幅画框的支撑,才勉强维持着不彻底坍塌。

林溪僵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震惊、困惑、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慌攫住了她。那幅画…那片守护着微光的温柔蓝紫色星海…还有江屿此刻这脆弱到不堪一击的姿态…一切都超出了她的理解范畴。

他不是那个高高在上、冷漠疏离、用冰冷逻辑碾压一切的学神吗?他不是那个在礼堂里诘问她“笔触温度”、在废弃实验楼前用“离开这里”驱逐她的审判者吗?为什么这里会藏着一幅如此温柔、甚至…带着悲悯的画?为什么他会像守护最后堡垒一样,将自己交付给这幅画?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江屿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沉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画室里被无限放大。林溪的视线从他僵硬的背影,移到他垂落身侧、紧握成拳的手上。雨水顺着他发梢滴落,在那只紧握的拳头上蜿蜒出一道冰冷的水痕。

恐惧渐渐被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压过——不能让他这样下去。湿透的衣服,冰冷的环境,他还在发抖…这样下去会失温的!这个认知像一根针,刺破了她因震惊而冻结的思维。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靠近那个散发着冰冷湿气的角落。松节油和灰尘的气味混合着他身上雨水的气息,更加浓重。

“江…江屿?”她试探着,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境。

没有回应。只有沉重压抑的呼吸声。

林溪的心沉了沉。她鼓起更大的勇气,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轻轻碰了碰他湿透的衬衫袖口。冰冷的、黏腻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让她打了个寒颤。

“你…你还好吗?”她提高了些音量,带着不易察觉的焦急。

依旧没有回应。他仿佛沉入了另一个世界,与外界彻底隔绝。

林溪环顾四周。画室角落有一个老旧的陶瓷水槽,旁边挂着一条看起来还算干净、但蒙着灰的白毛巾。她快步走过去,拧开水龙头。水管发出沉闷的呻吟,流出带着铁锈味的冰凉水流。她顾不得许多,将毛巾浸湿、拧干,又快步回到江屿身边。

昏黄的灯光下,他的侧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紧抿的唇瓣也泛着青灰。额前的黑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水珠沿着他冷峻的线条滑落。林溪拿着微凉的湿毛巾,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尽量避开他紧抵着画框的额头,轻轻擦拭他冰冷的脸颊和脖颈。

冰凉的毛巾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时,林溪的手指猛地一颤!好烫!他在发烧!

这个认知让她瞬间慌了神。她更加用力地拧干毛巾,一遍遍擦拭他裸露在外的皮肤,试图带走一些灼热。动作间,她的手腕无意中碰到了他紧握的、垂在身侧的拳头。

那只拳头,即使在昏迷般的脱力状态,依旧攥得死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

林溪的目光落在他的拳头上。那里面…似乎攥着什么东西?一块小小的、边缘不规则的硬物,从指缝里露出一点点颜色,似乎是…纸张?

好奇心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混杂着一种强烈的直觉——这东西,或许和他此刻的状态,甚至和那幅画有关。她迟疑着,看着江屿紧闭的双眼和毫无血色的脸,最终,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驱使,她伸出另一只手,极其小心地、试图去碰触他紧握的拳头,想看看他到底攥着什么。

她的指尖刚刚触碰到他冰冷、带着水珠的指关节——

“呃…”

一声极其轻微、却饱含痛苦的闷哼从江屿紧咬的牙关里溢出!他的身体猛地绷紧,像是遭受了巨大的冲击,一直强撑着的姿态瞬间崩溃!他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直直地向后倒去!

“啊!”林溪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扔掉毛巾,张开双臂去接!

砰!

沉重的身躯毫无缓冲地撞进她怀里,巨大的冲击力让她踉跄着后退几步,后背重重撞在身后一个堆满杂物的画架上!画架一阵摇晃,蒙尘的石膏头像和旧画框发出哗啦的碰撞声。

林溪被撞得眼冒金星,后背生疼,却死死抱住了倒下的江屿。他的头无力地垂在她颈侧,滚烫的呼吸灼烧着她的皮肤,湿透的衬衫瞬间将冰冷的湿意传递过来。他的身体很沉,带着一种完全失去意识的松弛和滚烫的高热。

“江屿!江屿!”林溪吓坏了,用力摇晃着他,声音带着哭腔。他毫无反应,双目紧闭,只有那灼人的体温和微弱却滚烫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慌乱中,她想起刚才他紧握的拳头。那东西!她低头看去,因为他身体倒下时的冲击,那只紧握的拳头终于松开了。

一小片被揉皱、被雨水浸透、又被体温烘得半干的纸片,从他无力的掌心滑落出来,飘飘荡荡,落在了画室布满灰尘的木地板上。

林溪的心猛地一紧。她艰难地支撑着江屿沉重的身体,小心地将他靠放在墙角,让他倚着冰冷的墙壁。他的头歪向一边,依旧昏迷不醒。

她这才腾出手,颤抖着捡起地上那片小小的纸片。

纸片只有火柴盒大小,边缘被暴力撕扯得参差不齐,像是从某个本子上硬生生撕下来的。纸张被雨水和汗水浸透,又半干,变得脆弱而柔软,上面的字迹也因晕染而有些模糊。

林溪将它凑近昏黄的灯光,屏住呼吸,仔细辨认。

纸片上的字迹,是她自己的!

是她用碳笔,在那本被江屿批注了“画得不准”的速写本扉页上,写下的那句话:

愿画笔永不蒙尘。

字迹下方,靠近撕扯边缘的地方,还有一行用极细的铅笔、力透纸背的、属于江屿的批注。这行字迹也晕染开了,但依旧能清晰地辨认出那冷硬的笔锋和精确到近乎冷酷的内容:

笔触温度 ≠ 冗余误差

逻辑确认:有效参数

林溪的瞳孔骤然收缩!大脑一片空白!

这片纸…是从她的速写本扉页上撕下来的!是江屿撕的?他什么时候撕的?昨天在废弃实验楼外,他翻看她的速写本时?还是在更早之前?

“笔触温度 ≠ 冗余误差”…“逻辑确认:有效参数”…

这…这是什么意思?是在回应她在礼堂里那结结巴巴的“笔触温度无可替代”吗?他不是在否定,而是在…确认?用他冰冷的逻辑语言,将“笔触温度”定义为一个…有效的参数?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颠覆性的认知冲击让林溪浑身发冷,又隐隐发烫。她死死捏着那片脆弱湿软的纸片,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猛地抬头,看向墙角昏迷不醒的江屿,又看向画架方向,那幅被他珍藏在防尘布下、散发着温柔守护气息的蓝紫色星空画。

冰冷的逻辑…有效的参数…悲悯的守护…脆弱的高热…

这一切碎片,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塞进她的脑海,彼此冲撞,无法拼凑成一个合理的图像。

就在这时,靠墙昏迷的江屿,身体突然无意识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因为寒冷和发热而咯咯作响,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额头上渗出更多细密的冷汗。

“冷…”一声极其微弱、带着孩童般无助的呓语,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破碎得几乎听不见。

林溪瞬间从混乱的思绪中惊醒!她扑到他身边,触手所及是滚烫的皮肤和冰冷的湿衣。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须找人帮忙!

她慌乱地摸向自己的口袋,想找手机,却摸了个空!手机还在帆布包里,而帆布包…她想起昨天在实验楼外,是被他拿进去又放在门口的…混乱中根本没顾上拿!

怎么办?画室位置偏僻,外面还下着雨!

林溪的目光焦急地在画室里搜寻,最终定格在角落那条被她丢弃的湿毛巾上。她冲过去捡起来,再次浸入水槽的冷水里,拧干。然后,她跪坐在江屿身边,用冰凉的毛巾一遍遍擦拭他滚烫的额头、脸颊、脖颈,试图物理降温。动作间,她看到他紧蹙的眉头似乎因为毛巾的凉意而微微舒展了一瞬。

“冷…姐姐…别走…” 又是一声更清晰的呓语,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令人心碎的依赖感。

姐姐?林溪擦拭的动作猛地顿住。他在叫谁?这脆弱无助的语气,与那个冰冷强大的“屿神”判若两人!

昏黄的灯光下,他紧蹙的眉头,微微颤抖的睫毛,干裂的唇瓣,还有那一声声破碎的“冷”和“姐姐别走”…褪去了所有冰冷坚硬的外壳,只剩下一个被高烧折磨、无助寻求温暖的灵魂。

林溪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酸涩得厉害。她不再犹豫,用尽力气,艰难地将他沉重的上半身扶起一些,靠在自己并不宽厚的肩膀上。然后,她拿起那块湿冷的毛巾,避开他湿透的后背,轻轻覆盖在他滚烫的额头上。

微凉的湿意似乎带来了一丝慰藉。江屿无意识地在她颈窝里蹭了蹭,滚烫的呼吸喷洒在她的皮肤上,呓语声低了下去,身体也不再剧烈颤抖,只是依旧滚烫。

林溪僵硬地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敢动。她低头看着靠在自己肩头、陷入昏睡的男人。此刻的他,不再是那个让她恐惧的“屿神”,也不是那个在废弃实验楼前驱逐她的冰冷存在。他只是一个病人,一个在脆弱时刻,会本能地寻找依靠、呼唤“姐姐”的…普通人?

就在这时,她支撑着他身体的手臂,因为长时间用力而开始发酸发麻。她试图轻轻挪动一下位置,手臂不经意地滑落。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硬物落地的声响。

林溪循声低头,借着昏黄的灯光,看到一枚小小的、银色的金属徽章,从江屿微微敞开的、湿透的黑色衬衫领口里滑落出来,掉在她脚边的灰尘里。

徽章只有指甲盖大小,造型简洁,边缘锋利。上面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道极其微小的、散发着幽幽蓝光的竖线,像一道闭合的门缝,又像一只沉睡的眼睛。

这枚紧贴着他心脏滑落的冰冷徽章,和他昏迷中呼唤的“姐姐”,又封存着怎样不为人知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