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科诊室的灯光比走廊更亮些。
卫星河坐在仪器前,任由医生检查他的眼睛。
云九仪靠在墙边,看着那双温和的眼睛此刻空洞无神,像两颗蒙尘的宝石。
比起腿伤,这里的检查更加繁琐。
各种仪器轮番上阵,卫星河被要求描述光感变化、辨认色块位置、甚至回忆最近梦中是否出现视觉影像。
“脑部视觉皮层损伤程度没有变化……”
检查完,主治医师放下检查报告,叹了口气,“卫先生,情况没有明显恶化,但也没有好转迹象。”
卫星河的声音很轻,问了和上次一样的问题:“还有恢复的可能吗?”
“我不能给你确切答复神经系统修复是个漫长过程,理论上有可能,但需要长期康复训练。”
“具体多久?”云九仪突然开口问。
“可能三个月,可能三年...”医生摇摇头,“也可能...”
也可能永远看不见。
未出之言。
在场都明白。
卫星河自始至终安静地坐着,仿佛他们在讨论的不是他的眼睛。
医生开了药,建议他们先去打个点滴。“先观察观察,剩下的化验结果下午来取。”
随即唤了一个医护人员领着他们去处置室。
因为云九仪“暗箱”操作,医院安排了高层的一处单人休息室。
护士熟练地给卫星河扎上针,安安静静地给他调节滴速。
主治医生叮嘱了几句“年轻人身体是本钱,别不当回事,卫先生还很年轻,放平心态,坚持康复训练,不排除有恢复可能。”
话虽如此——
【叮!目标人物卫星河,幸福度降低1%,当前幸福度25%。】
云九仪:“……”
她冷哼一声,微笑地看着医生。
“麻烦您了,您先去忙吧,我会看着他的。”
主治医生看了一眼卫星河,轻叹了口气,出去了。
【宿主……】
小蝴蝶赶忙出声。
声音发虚。
【可能是医疗诊断结果打击到他了……要不您再摸摸头?】
云九仪眯起眼睛,但还是伸手揉了揉卫星河的发顶。
然后——不仅没用,黑化值反而又不降反升。
“……”
云九仪气笑了。
她盯着自己的手,仿佛那是什么叛徒。
卫星河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道阴影。
“你为什么要管我?”他突然开口,声音很轻。
“闲的。”云九仪不假思索。
卫星河苦笑一声:“也是。毕竟云总向来随心所欲。”
两人静默。
——滴答。
药水滴落的声音填补了对话的空隙。
云九仪却突然靠近,一把捏住卫星河的下巴,强迫他“看”向自己。
“卫星河。”
不容置疑的语气。
她语气冷下来的时候气场很强,小蝴蝶也不敢说话了。
男人明显怔住,无神的眼睛微微睁大。
“你是为了救林小小自己受的伤,”云九仪声音冰冷,“现在怨天尤人给谁看?既然看清楚她不在乎你,不应该为自己活着吗?”
她实在不懂人类这些繁琐的情感,为何要给自己找罪受。
卫星河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归于一种复杂的茫然。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却又沉默下来。
他想说他不是因为这个,但不知道从何说起。
卫星河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膝盖上的绷带,思绪飘回多年前那个雨天。
继母的责骂声穿透门板:“...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卫家是破产了?需要你出去用这种丑东西丢人现眼,怎么配做卫家的儿子?”
画面突然破碎,又变成了刺眼的车灯。
女孩为了救那两只流浪猫,突然挣脱他的手臂,却意外将他推向了马路中央。
当时他们明明站在安全区域,根本不需要受伤……
卫星河突然按住太阳穴,一阵尖锐的疼痛袭来。
他从不后悔救林小小。
因为没有她,这份梦想会碎在十年前的教室里。
没有那句加油,你画的很好。
他的梦谈不上开始。
他执着的从来不是爱情,更不是林小小这个人。
而是那份在最黑暗时刻给予他救赎的认可。
是她象征的某种认可。
在那个被否定淹没的年少时期,让他相信自己是有价值的。
可是现在...
卫星河突然意识到一个荒谬的事实。
他拼尽全力保护了年少时的光,却在这个过程中弄丢了自己。
他明明已经坚持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要输在自己拼命维持的支柱之上?
那个走投无路的少年远离了悬崖,看见了星河。
为什么要在重新闭着眼睛不敢迈出一步。
这真的是他吗?
他一直在重复同一种模式——拼命保护那些给予过他温暖的人或事物,仿佛这样就能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
他保护林小小,保护启明工作室,保护每一个投向他的人...
却唯独没有保护好自己。
如果连自己都放弃,还谈什么保护他人?如果连面对现实的勇气都没有,又凭什么去“启明绘梦”?
窗外的树影在风中摇曳,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卫星河静静地坐着,突然觉得自己的心也变得奇异地平静。
仿佛有人在他混沌的大脑中打开了一扇窗,新鲜空气涌入,冲散了经年累月的尘埃。
“……我是不是很可笑?”他轻声问。
云九仪没有回答。
他听到她的鞋跟在地板上敲了两下,似乎准备离开。
鬼使神差地,卫星河伸出手,准确地抓住了她的袖口。
丝绸面料冰凉顺滑,在他指尖微微颤动,却并没有被抽走。
“对不起。”他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道歉,“我是不是...很差劲?”
输液管里的液体一滴一滴落下,那药里似乎有麻醉剂,让他的思维有些迟缓。
也许正是这个原因,他才敢说出这样示弱的话:“也许我真的...什么都留不住。”
袖口上的力道突然加重。
卫星河感到云九仪转过身来,带着淡淡的香水味靠近。
下一秒,熟悉的手指落在他的发间,像抚摸某种大型犬类一样揉了揉他的头发。
【目标人物卫星河,黑化值降低5%,当前黑化值10%】
小蝴蝶惊呆了。
这就……一朝回到解放前了?
不对,幸福度没变化。
【宿主,他这算是想通了还是没想通啊,为啥只降低了黑化值】
云九仪低头,看见卫星河那张精致的脸微微仰着,长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没有神采的眼睛依旧漂亮得像两泓被冰封的湖水。
卫星河松开她的袖子,有些恼火:“你能不能……不要再用这样的手法摸我头了?“
“那用什么手法?”云九仪真诚发问。
卫星河一噎,“我是说……不要摸……”
不管是什么手法,不要摸就行。
话未说完,那只手又落下来,这次还故意加重了力道。
卫星河彻底没脾气了。
放弃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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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完点滴,拿到检查结果从医院出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夜风带着夏末的凉意拂过脸颊,卫星河坐着轮椅等明叔,听到云九仪在打电话。
“……云总,今天多谢你,不用送我。”他等她挂断后说道,“司机会来接我的。”
云九仪“嗯”了一声,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万一她一走,小积分又跑了。
她会忍不住劈人的。
于是两人沉默地待在医院门口。
卫星河将腿上的毯子往上拉了拉,鬼使神差地开口:“要...一起吃晚饭吗?就当感谢你今天帮忙。”
话说出口他就后悔了。
他和云九仪算什么关系?
情敌的追求者?
偶然相助的陌生人?
还是...那个诡异的摸头杀爱好者?
再者,对方帮了自己好几次,吃饭也抵不了什么。
出乎意料的是,云九仪干脆地答应了:“好。”
云九仪一下午都没吃东西,纵使她异于常人,此时也有些撑不住。
准备将脆皮任务目标送回家就去吃东西,现在对方既然提出来,她也不会拒绝。
比起她做的,一顿饭而已,连她跑来跑去磨损的平底鞋都赔不起。
回到卫星河的小别墅时,柳嫂已经准备了饭菜。
虽然不是很豪奢的菜品,却也极为精美。
云九仪吃饭时几乎不说话,餐具碰撞的声音都轻不可闻。
卫星河更是习惯了在餐桌上保持安静。
两人面对面坐着,知道的说是在吃饭,不知道可能以为要送丧。
最后还是明叔打破了寂静。
“云小姐,今天真是多亏了你。”明叔给云九仪盛了碗汤,“少爷这段时间一直不肯好好复查……”
“明叔。”卫星河轻声制止,企图让自己保留一些面子。
云九仪优雅地喝了一口汤,心想自己不过是来收积分利息的。
但看着对面安静用餐的卫星河,她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鲜活起来的样子,确实比半死不活时顺眼多了。
“你帮我的这些……”卫星河用手摸到勺子喝了几口汤,突然开口,“我会还的。”
云九仪一边挑鱼刺,一边毫无情感地望向卫星河。
还?
她图的是积分,按这个进度,猴年马月才能刷满幸福度。
但表面上,她只是冷淡地点了点头:“随你。”
目标过于脆弱,不能刺激。
不然还要自己弥补。
得不偿失。
“无论如何,你帮我的所有……”卫星河再度轻声说,“我以后都会还的。”
云九仪放下碗筷,擦了嘴,纸巾下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
卫星河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只觉得那笑声里带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意味。
“我吃饱了。”云九仪站起身,去洗了手,冲着别墅里几位活人和一只活猫打了招呼。
“明天还有事。”
“多谢款待。”
走出门之前,她撸了猫脑袋的手很顺畅地落在卫星河的脑袋上。
“好好休息,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