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醉仙居二楼,雅间之内,凭栏而设的席位上,正坐着几位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其中便有晋国公府的小公爷赵文靖。

他们这里视野极佳,可以将楼下大堂的情形尽收眼底,自然也看到了方才崔宝珠与杨妙莲一同进门的那一幕。

“啧啧,还真是稀奇,这位崔大姑娘今日竟是这般打扮,倒是比从前顺眼多了。”一个穿着宝蓝色锦袍的公子摇着折扇,目光饶有兴味地追随着楼下那道月白身影。

旁边另一人端着酒杯,轻笑一声:“顺眼?何止是顺眼。方才她在楼下,我差点没认出来。病了一个多月竟像是换了个人。”

“病了一个月?”先前说话那人挑眉,转头看向一直沉默不语、面色沉静的赵文靖,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恭维和戏谑,“那还不是听说了咱们小公爷要给崔二姑娘大办生辰,就巴巴地赶回来了?可见小公爷魅力非凡啊!”

“可不是嘛!”另一人也凑趣道,“这崔家姐妹,一个清冷,一个明艳,如今都围着小公爷转,真是羡煞旁人!”

这话一出,席间顿时响起一阵心照不宣的哄笑声。

都说晋国公小公爷风姿无双,引得崔家姐妹暗自较劲,今日看来,果然不假。

周围的起哄声还在继续,什么“清冷明艳,尽入囊中”,什么“小公爷艳福不浅”。

听着这帮狐朋狗友你一言我一语的哄笑,句句不离崔家姐妹如何为他争风吃醋,赵文靖端着酒杯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他靠着身后的雕花栏杆,目光沉沉地落在楼下那个刚刚进门的月白身影上,方才看着她利落地下马,看着她仰头对杨妙莲露出那样一个明晃晃的笑容,像一簇烧在他眼底的火苗。

那股子从早上起就笼罩在他眉宇间的沉郁,才散开了些许。

“但愿她今日安分些,别又像从前那般,不知轻重,搅了雪儿的生辰宴才好。”

杨妙莲拉着崔宝珠,灵巧地穿过觥筹交错的人群,寻了个稍微清静些的角落坐下。

这里靠近一扇雕花木窗,能看到外头一点夜色,也避开了大堂中央最喧闹的地方。

小丫鬟送上茶点。

杨妙莲拿起一块桃花酥,刚要说话,崔宝珠却先开了口:“妙莲,问你个事儿… 你家是不是有个表兄,叫… 李玄之的?”

“李玄之?”杨妙莲眨了眨眼,努力回想,“姓李的表兄?哎呀,我家亲戚可多了,都是从乡下那边过来投奔的穷亲戚,我爹爹心善,总说都是亲戚,能帮就帮一把。你问的是哪个呀?长什么样子的?”

原来李玄之需要仰仗杨家接济。

她想起李玄之那身月白长袍上不显眼的污渍和磨损的衣边,虽然人看着清贵挺拔,气质出尘,但细节处却透着窘迫。

“没什么,”她垂下眼帘,“就是前些日子偶然遇到过。”

寄人篱下?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在崔府看人脸色过活?

只是… 李玄之那样的人,那样皎皎如月一般的人物,竟也要为了俗世的柴米油盐而奔波劳碌吗?

杨妙莲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着京中最近的趣闻,崔宝珠却有些心不在焉。

“对了,”崔宝珠打断了杨妙莲兴致勃勃的八卦,“妙莲,你嫡亲的兄长,杨显忠杨公子,可在家中?”

“在的呀,我大哥最近回来了,今日休沐,并未出门。宝珠姐姐问我大哥做什么?”

崔宝珠没直接回答,只是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巧的锦袋,从里面抽出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片,小心地展开,是五张一百两面额的银票。她将银票推到杨妙莲面前。

“这个,你帮我带回去,转交给那位李玄之李公子。”崔宝珠解释道,“就说……是我付给他的润笔费,多谢他那日为我重绘母亲画像。”

五百两银子!杨妙莲看着那几张轻飘飘却分量十足的银票,眼睛都瞪圆了,连忙摆手:“这、这怎么使得?宝珠姐姐,不过是举手之劳,哪里就要这么多……”她又有些犯难地皱起小巧的眉头,“而且,姐姐你也知道,我家亲戚那么多,姓李的表兄也不止一个,我……我也不知道你说的到底是哪一位呀?”

崔宝珠将银票又往她那边推了推,示意她收下:“无妨。你既然不知道是哪位,那便将这银票交给你兄长杨显忠便是。他总归是知道的。”

这时,大堂中央舞台上的丝竹管弦之声骤然停歇,原本喧闹的人声也随之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舞台上方。

只见半空中,一个身着大红色舞衣的身影,竟被几根绳索吊着,缓缓从高处降落下来。

那红衣女子,正是今日的寿星,崔雪赋。

她身上穿着一件极为繁复华丽的红色舞裙,裙摆宽大,上面绣满了金线,在烛火下闪闪发光。

她被绳索固定着腰身,双臂展开,试图做出曼妙的舞蹈姿态,随着绳索的下降而旋转扭动。

只是,这般从天而降的方式实在太过新奇,也太过……怪异。

她动作间带着几分僵硬和不稳,为了维持平衡,表情也有些紧绷。

杨妙莲看着眼前这匪夷所思的一幕,惊得嘴巴都张成了小小的圆形,半晌才回过神来,凑到崔宝珠耳边,压低了声音:“我的天爷!宝珠姐姐,你瞧瞧你这个妹妹,她这是在搞什么名堂?平日里就爱出风头也就罢了,今日可是她自己的生辰宴,怎么搞得跟个……跟个粉头似的?”

“京里有些家道中落的破落户,为了节省开支,府里头逢年过节请不起戏班子,就让自家养的那些小妾婢女上台表演歌舞,给主子和宾客们助兴。她这般做法,岂不是自降身份,把自己当成取悦客人的玩意儿了?真是……”

杨妙莲摇了摇头,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脸上的嫌弃之色已经说明了一切。

崔宝珠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妙莲。别这么说。”

杨妙莲一愣:“宝珠姐姐?”

崔宝珠不觉得鄙夷或可笑,心中反而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像是同病相怜,又像是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她想起自己那三年,为了迎合赵文靖的喜好,笨拙地模仿着崔雪赋的清冷寡淡,学着写那些自己根本不感兴趣的诗词,每一次努力,每一次尝试,不也是像今日的崔雪赋一样,费尽了心思,只为了能让那个人多看自己一眼,能得到他一丝半点的认可和欢心吗?

看着崔雪赋此刻僵硬却又拼命想要展现美好的模样,崔宝珠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同样傻气的自己。

往日,她学那些四不像的东西去讨好赵文靖,和今日崔雪赋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

都是为了心上人,把自己弄成了旁人眼中或许可笑、或许不合时宜的样子。

“其实……”崔宝珠转过头,看着一脸不解的杨妙莲,感慨地说道,“她这样费尽心思,也挺不容易的。说到底,她也没做错什么,不过是为了讨自己心上人的喜欢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