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今年的秋老虎来得格外凶猛。

苏玉兰蹲在煤炉跟前扇火,额角的汗水把刘海黏成几绺,乌溜溜的眼睛盯着白菜汤上浮着的三五片肥肉,吞了吞口水。

“二丫头!”

王妱娣从厨房窗口里探出头来,手上拿着擀面杖,围裙上沾着面粉:“你大姐说头疼,你把这红糖鸡蛋给她端进去。”

苏玉兰洗了手,又甩了甩水珠,转身拿了两个蓝漆斑驳的搪瓷碗,却见锅里头只翻滚着一个糖心蛋。

她软乎乎地撒娇:“妈,我的呢?”

“吃吃吃,只知道吃,我怎么生了你这个吃货!”王妱娣一边骂骂咧咧,但还是一边往锅里又下了个蛋。

“谢谢妈。”苏玉兰的耳朵只听自己想要的,她的声音又软又甜,巴掌大的小脸笑出俩浅浅小梨涡。

她鼓起腮帮子朝搪瓷碗使劲儿吹气,小心翼翼喝了一口,还有一点点烫,但甜津津的暖意却已顺着喉管滑落心窝里。

筒子楼很狭窄,半个厨房都是公用的。

孙媳妇也在煮饭,见到苏家二女腮帮子一鼓一跳的,忍不住笑着说:“王婶儿,真恨不得玉兰投我肚子里,我怎么没生这么个香香软软闺女!”

“她啊,皮着呢!”

王妱娣被夸的也很高兴,但还是谦虚回:“小时候在乡下养了七八年,尽一身的猴性,天天上蹿下跳的,没个消停。”

“可孙姐姐你这么年轻漂亮,当不了我妈妈的。”

苏玉兰忽略掉她妈,对着孙媳妇儿煞有其事地点头,直把她逗的眉开眼笑。

这丫头,浑身上下头连发丝都是甜的。

“尽知道耍嘴皮子!”王妱娣第二个蛋已经煮好,催促她:“快点儿给你姐送去。”

“好勒。”

苏玉兰咬了一口溏心蛋,这才用抹布垫着手柄端起另一个搪瓷杯。

一进门,便撞见大姐苏明娟正对着镜子往辫梢上系红头绳,枣红色衬衫衬得她整张脸面若桃花,哪里像是刚被磕破头的模样。

“装病会折寿。”苏玉兰把搪瓷杯搁在掉漆的五斗柜上。

木纹裂缝里卡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磕的瓜子壳,但她闭眼当没看见。

苏明娟突然转身,忽地抓住妹妹的手腕:“你把头发梳一梳,跟妈说,你想要嫁那个机械厂的厨子。”

她指尖上还沾着雪花膏,说着就要往苏玉兰的脸上抹:“你不是最一向最喜欢吃?嫁给厨子不好吗?”

“等等,我的蛋!”

苏玉兰护着搪瓷杯生气地跺了跺脚:“你之前不是一直说厨子最体面?小顾师傅年纪轻轻就当了三四百人的大厨......”

这年头,平民中最吃香的对象便是军人、司机、厨子三种职业。

若爸妈知道自己抢了这样的男人那还了得?

不行不行。

苏明娟突然攥住搪瓷杯,杯壁上印着“劳动光荣”的红字差点被掐出指痕:“我想通了,天天跟油星子打交道有什么好?”

“那个……姐你……不烫吗?”苏玉兰诧异地指了指她的手。

“啊啊啊——”

苏明娟被烫的哇哇直叫,一边叫还一边埋怨:“你为什么不早点提醒我!”

“这么明显的白汽,你竟然看不到?”

苏玉兰堵住耳朵吃蛋,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苏明娟的声音尖得刺耳,穿透性极强。

楼上楼下那些晒被褥的、摘豆角、煮菜晾衣的三姑六婆七大爷,竖着耳朵往这边凑,眼睛亮晶晶的。

这苏家大丫头以前还挺正常,除了傲气了点,见面不爱喊人,也没啥大毛病。

但自从前天晚上自己一个人在楼梯间摔了一跤晕了过去,又在大家慌忙送西院的途中醒来,医生说没检查出什么问题。

可这人变得越来越奇怪,若非现在禁止搞封建迷信,他们甚至怀疑她鬼上身……这么想着,好几个人浑身打颤,虽说禁止,这可宁可相信有啊,苏家大丫不会真撞了什么吧?

“二丫不要欺负你姐!”

王妱娣急匆匆走进来:“我的祖宗你小声点,顾师傅可是机械厂里掌勺的,听说三转一响都备齐了。”

“妈!”

苏明娟截断她的劝导,说了一句“在首都干什么机械厂不环保”之类没头脑的话,还说:“我可不想一辈子跟人合住大杂院。”

上辈子,她欢天喜地嫁给了机械厂的掌勺大厨顾立东,妹妹则许了父亲厂里的电工徒弟张建国。

又有谁能想到改革开放后,那个油嘴滑舌的张建国竟然会成为了第一批下海暴富的商人。

而苏明娟跟顾立东,婚前也只见了这么一面,两人结婚后关系就没好过,或者说,从婚礼上那天那个意外开始。

不止有对讨人厌的公公婆婆,还有个跟老相好跑了的嫂子,两个恶心死了的大姑子小姑子,全家挤在三四十平米的合住大杂乱院里精打细算。

高考恢复后,苏明娟立马跟顾立东离了婚,反正他们两个在一起也是跟寡妇寡夫的生活差不多。

相看两厌。

当然,她没有考大学也考不上,趁着还年轻的美貌还在又寻了一个男人,但这个男人偏偏在八十年代下岗后一厥不起。

而她的美貌也在岁月长河里消失殆尽。

再看苏玉兰,什么都没有做,只靠着张建国下海暴富,便住进了带花园泳池飞机坪的大别墅,五六十岁保养的跟二三十岁一样,两人看着竟像错了两辈!

丈夫体贴,儿女孝顺,吃香喝辣享了一辈子福。

苏明娟临死前,苏玉兰七十岁了还活的像三四十,苏玉兰最小的女儿正光芒四射地在电视上说着对母亲的感谢话。

长的也跟眼前的苏玉兰长得有六七分相似。

“妈!”

苏明娟突然抓住王妱娣的肩膀晃了晃:“您看二妹多爱吃,但爸给她找的却是技术岗,让我嫁张建国吧,让她嫁顾立东。”

“作死啊!”

王妱娣听得心惊肉跳:“你给我闭嘴,小顾师傅马上就到了!那张建国有什么好,一级电工证考了三回都没过,得亏家里没多余的孩子肯把铁饭碗让给他,烂泥扶不上墙。”

这些话苏玉兰也不想听,但还是听到了,可能因婚姻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一件大事。

又见苏明娟抄起架子上的搪瓷脸盆就墙上撞,梳妆台上的友谊雪花膏摔在地上,玻璃瓶在水泥地上碎成惨白的花。

这让苏玉兰想起在家属院见过多次的青年。

张建国人长得还可以,但好讨人厌,白衬衫口袋里永远插着两支钢笔,说话时眼睛还往女工宿舍晾着的内衣瞟了两眼,见到她时也是油腔滑调。

这种男人,苏玉兰一点也不想嫁。

但更不想下乡。

苏玉兰小时候被父母送回乡下过,在西南山区老家,她爸并不是土生土长的燕京人。

爷爷奶奶对她不错,可问题在于,她是五几年被送下乡,六十年代初的三年大饥荒众所皆知。

但很多人不知,本就闹饥荒的蜀地还陆续外调百亿粮食去外地,天灾人祸让当地人更是死伤无数。

村里好多人死了。

一开始,还有地瓜吃,但不能煮太久,没有油水会不管饱,地瓜梗和地瓜叶也可以吃,比野菜好吃;

荠菜、苦菜、灰灰菜、折耳根、草胡子,榆树皮榆钱最好吃,榆树皮研成粉煮汤,甜甜的,榆钱更是怎么吃都香;

柳树不好吃,苦的涩的,但饿了也只能大口大口吃,只是吃多了不止会胀气,还有可能发生肠绞痛,被吃死的大队也有好些个;假如能捉到菜虫、青蛙、蚂蚱、蝉,那么这天便跟过年一样幸福。

爷爷也饿死了。

他死在苏玉兰的面前,只为了把观音土草根混着棉籽做的饼留给奶奶跟她。

苏玉兰跟奶奶很幸运地熬过去,但奶奶没过两年也去了,可能是因为心伤吧,但也有可能单纯是那些年伤了身体根基。

谁说的准呢?

苏玉兰被接回燕京,寒冷的冬天终究过去。

可能因愧疚,苏长征和王妱娣对她也还行,但始终隔了一层,不如自幼养在他们的长姐幼弟那样亲切。

但那又如何?

苏玉兰只觉得燕京的生活竟如此幸福,每个月,爸妈都会从厂食堂至少带出来一次肉菜甚至两三次,过年的时候,还前所未有丰盛,还有水果。

她很任性的。

一点都不想下乡,除非爷爷奶奶他们还活着,但很可惜,人死不能复生。

苏家两女一子,苏长征夫妇俩肯定是不舍得他们小儿子下乡的。

他们虽重男轻女,却也不是完全忽视女儿,不愿见大女儿下乡,对小女儿又心生愧疚,只能张罗着抓紧时间把两个高中刚毕业女儿匆匆嫁出去。

若非苏家条件不错,双职工,承诺聘礼不扣,苏家一对姐妹花也都长得很漂亮,怕是还寻不到像张建国这样的好人家。

得知王妱娣他们也在为自己相看时,苏玉兰实打实松了口气。

假如真要选择一个孩子下乡,三个子女中最很有可能……仍然是她。

比起下乡,张建国再混只要不打人她都嫁。

打人的话,有一说一,谁胜谁负还难说呢。

“除非你们让我跟张建国相亲!”

苏明娟额头抵着红双喜脸盆,狠狠威胁:“不然今天我就一头撞死在这儿!”

王妱娣眼泪刷一下流了下来:“逼死你?明娟你这是在刮我的心啊。”

“您就知道偏心二妹!什么都偏向她。”苏明娟哭腔恳求,“玉兰,你嫁给顾立东好不好?”

“好啊,小顾师傅若不嫌弃看上我,我愿意嫁他。”苏玉兰脆生生应下了。

“但姐姐不会后悔吗?张建国真不大好,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还喜欢到处乱撩小姑娘,他给厂里李姐姐买过话梅,给白姐姐带过电影票,约她看电影被拒,还有李六妹……”

“闭嘴,你不要乱说诋毁他,我才不会后悔!”

苏明娟才不相信这些话,张建国明明上辈子对二妹一往情深。

这时,听见隔壁的王婶扯着嗓子喊道:“苏家大姐,你家俩未来女婿对象来啦,他们带了排骨还有供销社的桂花糕。”

这话一出,筒子楼好多楼前的碎花床单都在扑簌簌抖动,二三十个脑袋陆陆续续从各家窗户探出来。

若是再晚一点换班怕是会更多。

筒子楼层不高,苏家在第四楼,秋老虎又热又闷为了透气窗户大敞开着,苏家母女三人可以通过窗户很清晰地看见,前院停着两辆二八大杠。

一个穿白衬衫的青年正和门卫大爷说话,他衬衫前胸口袋里别着两支英雄牌钢笔;

另一个穿蓝色工装的青年正在锁车,袖口挽起时,露出精壮结实的小臂。

也不知他们来了多久,听到多少,看到多少。

想到刚才那一句“嫁他”,苏玉兰脸红成了个大苹果,脚趾也卷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