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冰冷的污水浸透单薄的衣物,粘稠的“血浆”散发着刺鼻的铁锈味,混合着工业废墟特有的腐朽气息,一股脑地钻进鼻腔。身体被扶起的瞬间,刺骨的寒意才后知后觉地席卷而来,让沈灼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剧烈的寒颤,牙齿咯咯作响。

灵魂像是被强行从万丈深渊里拖拽出来,摔回这具疲惫不堪的躯壳。剧烈的喘息牵动着胸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污浊空气的冰凉和肺部深处的灼痛。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片场嘈杂的人声、张猛兴奋的喊叫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沈灼?沈灼!没事吧?”扶着他的剧务声音带着紧张。

沈灼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深处那片属于“老狗”的疯狂死寂已经褪去大半,只留下深重的疲惫和一种虚脱般的空茫。他勉强扯动了一下嘴角,想表示自己没事,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需要缓一缓。

张猛已经冲了过来,激动得满脸通红,用力拍打着沈灼湿漉漉的肩膀:“好小子!真他妈绝了!刚才那眼神!那死法!老子拍这么多年,没见过这么真的!后面补几个特写镜头就行了!你这戏,成了!绝对成了!”他转头对旁边吼道,“场务!带沈老师去清理一下!热水!干净毛巾!快点!”

沈灼被搀扶着走向剧组临时搭建的简陋休息棚。热水冲刷掉身上的污垢和粘稠的特效血浆,露出皮肤上被冻出的青紫和长时间拍摄留下的擦伤。

他换上一套剧组提供的、同样不怎么干净的备用衣服,裹着一条薄毯,坐在冰冷的折叠椅上,手里捧着一杯工作人员递来的热水。指尖的温度透过廉价的塑料杯壁传来,却无法驱散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他小口地啜饮着热水,努力平复着呼吸和翻腾的思绪。

刚才那场“死亡”,他几乎掏空了所有。不仅仅是体力,更是精神。调动原主记忆深处那被扫地出门、身无分文、流落街头时最深的绝望,糅合自己前世濒死时的冰冷体验,再灌注入“老狗”这个角色的躯壳……如同在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就会被那汹涌的黑暗彻底吞噬。

疲惫如同潮水般不断涌上。他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闭上眼,只想让这具透支的身体和紧绷的神经得到片刻喘息。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压低的骚动声从休息棚外传来。

“顾…顾总?”

“天,顾氏集团的顾萧?他怎么会来这里?”

“嘘…小声点!听说是对项目有兴趣,过来看看……”

顾萧?!

沈灼闭着的眼睛猛地睁开!一丝锐利如刀锋的寒光在疲惫的眼底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端着水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关节微微泛白。

他来干什么?巧合?还是……冲着自己来的?沈灼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了一下。三个月的地狱挣扎,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面对顾萧的准备,但当这个名字真的在如此近的距离响起时,一种混杂着冰冷警惕和刻骨恨意的寒意,依旧瞬间沿着脊椎窜了上来。

他强迫自己维持着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的疲惫姿态,呼吸的节奏却悄然调整,更加深长缓慢,如同陷入沉睡。只有耳朵,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棚外传来的每一个细微声响。

沉稳、有力、带着一种冰冷质感的脚步声,正由远及近。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上,带来无形的压力。周围的喧嚣和议论声如同被按下了消音键,瞬间变得极其微弱,只剩下那脚步声越来越清晰。

脚步声在休息棚的入口处停下了。

沈灼能感觉到一道冰冷、锐利、如同实质般的目光穿透简陋的棚布,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带着极强的穿透力,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彻底剖开,审视每一个细胞。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变得粘稠而沉重。

“张导。”顾萧低沉冰冷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他的语调平直,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带着一种天然的威压。

“哎!顾总!您…您怎么亲自来了!真是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张猛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受宠若惊和一丝紧张,与刚才在片场吼叫的粗犷判若两人。

“听说张导新戏风格独特,过来看看。”顾萧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刚才……似乎拍完一场重头戏?”

“对对对!刚拍完!‘老狗’的死亡戏!绝了!顾总您没看到现场真是可惜!我们组里那个演‘老狗’的演员,叫沈灼,那演技,神了!简直是把魂儿都演出来了!就在里面休息呢!”张猛的声音充满了献宝般的兴奋。

“哦?沈灼?”顾萧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玩味的语调,如同冰珠轻轻碰撞,“同名同姓,倒是巧。我能……看看这位演员吗?”

“当然!当然可以!”张猛忙不迭地应着,随即转向棚内,“沈灼?沈老师?顾总想见见你!”

来了!

沈灼心底冷笑一声。他缓缓睁开眼,动作带着一种透支后的迟缓。他放下水杯,扶着冰冷的折叠椅扶手,有些吃力地站起身。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疲惫和茫然,眼神带着底层演员面对资本大佬时应有的紧张和一丝无措。他微微低着头,避开顾萧那过于锐利的直视,声音沙哑地应道:“导演,顾总。”

他站直身体,抬起了头。

瞬间,两道目光在空中轰然相撞!

顾萧站在棚口,逆着外面灰蒙蒙的天光,身形挺拔冷峻,如同矗立在废墟中的一座冰山。

他穿着剪裁完美的深灰色高定西装,外面罩着一件质地精良的黑色羊绒大衣,与周围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他的面容英俊得近乎锋利,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下颌线绷紧如刀削。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正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又如同狩猎中的鹰隼,冰冷、锐利、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审视,牢牢地锁定在沈灼脸上!

沈灼毫不退缩地迎上那道目光。他的脸上依旧带着疲惫和刚刚经历过“死亡”的苍白,但眼底深处那片刻意营造的茫然和无措,在抬头的瞬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潭般的沉静,一种经历过地狱淬炼后的、内敛到极致的坚硬。那沉静之下,是毫不掩饰的冰冷,如同万年不化的寒冰,清晰地倒映出顾萧的身影,却又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和……一丝极淡却锐利的嘲讽。

没有畏惧,没有讨好,没有原主记忆中那种令人作呕的痴缠和愚蠢的乞怜。

只有冰冷,纯粹的、带着审视意味的冰冷。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

张猛站在一旁,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感觉周围的温度骤降,一股无形的、令人喘不过气的压力在顾萧和沈灼之间弥漫开来。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缓和气氛,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

顾萧的瞳孔,在沈灼抬起头的瞬间,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这张脸……虽然依旧带着底层挣扎的痕迹,虽然苍白憔悴,但轮廓已经清晰。眉骨、鼻梁、下颌的线条……尤其是那双眼睛!

不再是记忆中被肥肉挤压成缝的浑浊,不再是充斥着愚蠢、贪婪和绝望的混沌。这双眼睛,此刻如同寒潭,深不见底,沉静得可怕!那沉静之下,是毫不掩饰的冰冷和一种……仿佛洞悉一切、又带着嘲弄的锐利锋芒!

这眼神……太陌生了!陌生到……让顾萧感到一种冰冷的、被冒犯的刺痛。

这绝不是他认识的那个沈灼!

那个愚蠢、懦弱、被他像丢垃圾一样扫地出门的沈灼,绝不可能拥有这样的眼神!

顾萧的指尖在羊绒大衣的口袋里,无声地蜷缩了一下。一种荒谬绝伦的猜想,伴随着更深的寒意和探究欲,如同毒蛇般缠绕上他的心脏。

“沈灼?”顾萧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刻意的、冰冷的确认,“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沈灼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弧度。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无声的嘲讽。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平静:

“顾总贵人多忘事。三个月前,顾宅门口,您亲自签的离婚协议,让保镖把我……丢出去的。”他微微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回忆什么不堪的画面,眼神却更加冰冷锐利,如同淬了冰的刀锋,直直刺向顾萧,“那份‘恩情’,沈灼……不敢忘。”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子,清晰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了!张猛和几个竖着耳朵偷听的工作人员,全都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离…离婚?!顾总?!和沈灼?!那个声名狼藉、被顾家扫地出门的沈家养子?!

信息量太大,冲击力太强,所有人都被震得目瞪口呆!

顾萧的脸色,在沈灼话音落下的瞬间,骤然沉了下去!如同暴风雨来临前压城的乌云,冰冷而极具压迫感。他没有立刻反驳,只是那双盯着沈灼的眼睛,变得更加幽深、更加锐利,仿佛要将眼前这个人彻底看穿!

是他!是那个沈灼!那个被他亲手驱逐的污点!

但为什么……为什么眼前这个人,除了这张轮廓依稀相似的脸,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气息,却完全判若两人?!那三个月的地狱,到底发生了什么?!

“原来是你。”顾萧的声音如同淬了寒冰,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压力,“看来这三个月,你……变化很大。”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在沈灼明显瘦削了许多的身体和那双沉静冰冷的眼睛上反复扫视,充满了审视和毫不掩饰的质疑。

沈灼毫不避让地回视着他,眼底的冰冷如同万年冰川:“托顾总的福,死过一次的人,总要学会……怎么活。”

“死过一次?”顾萧的眉峰危险地挑起,语气中的探究和冷意几乎凝成实质,“看来,这三个月,你经历了不少‘精彩’的故事。比如……那个骗走你十万的王三?”

王三!

这个名字如同一枚投入深水的炸弹,在沈灼冰冷的心湖深处骤然炸开!强烈的恨意和杀机瞬间翻涌而上,几乎冲破他精心维持的平静表象!他的瞳孔猛地一缩,手指在身侧瞬间攥紧成拳,指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虽然这失控只有一瞬,他立刻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但眼底深处那瞬间迸射出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凶戾光芒,却清晰地落入了顾萧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里!

果然!他知道王三!他果然在查!

顾萧将沈灼这瞬间的剧烈反应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了然的笑意。那笑意不达眼底,反而更添几分寒意。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更强的压迫感,几乎将沈灼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冰冷的气息相互碰撞。

“怎么?提到王三,很激动?”顾萧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耳语般的威胁和探究,“看来,这位王老板,给你留下的印象很深刻?告诉我,他拿走的,仅仅是十万块钱吗?”

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死死锁定着沈灼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情绪波动,试图从那片冰冷的深潭中,挖掘出更深、更黑暗的秘密。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毫无征兆地从厂房深处传来!紧接着是金属断裂扭曲的刺耳噪音!

“啊——!” “小心!” “快跑!” 惊恐的尖叫声瞬间撕裂了片场短暂的寂静!

顾萧和沈灼之间那剑拔弩张的对峙瞬间被打破!

所有人惊愕地循声望去。

只见拍摄区深处,那座用来拍摄“老狗”被逼至角落场景的巨大、锈蚀的废弃反应釜支架,不知何故,竟突然发生了严重的倾斜!支撑的钢梁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连接处的锈蚀螺栓承受不住巨大的压力,猛地崩断了几根!

整个反应釜连同沉重的附属管道,正以一种缓慢却无可挽回的姿态,朝着下方——正是沈灼刚才拍摄“死亡”戏份的冷却池边缘区域——轰然倒塌下来!

断裂的钢梁、脱落的巨大锈蚀铁块如同陨石般砸落,激起漫天烟尘!

“快!快离开那里!”张猛吓得魂飞魄散,声嘶力竭地大吼。

人群一片混乱,惊叫着四散奔逃。

而顾萧和沈灼所在的位置,正处于那倒塌巨物的边缘冲击范围!一块足有磨盘大小的、边缘锋利的厚重锈蚀铁板,被崩飞的钢梁带动,如同死神的镰刀,呼啸着朝他们所在的休息棚方向狠狠砸来!

速度太快!距离太近!根本来不及思考!

千钧一发之际!

沈灼动了!不是后退,而是如同猎豹般猛地向前一扑!他的目标不是自己,而是站在他前方、背对着危险源、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的顾萧!

“躲开!”

一声低沉的、带着不容置疑力道的厉喝在顾萧耳边炸响!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在他的后背上!

顾萧猝不及防,被这股力量撞得一个趔趄,猛地向前扑倒!几乎是同一瞬间!

“哐——!!!”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那块巨大的锈蚀铁板如同炮弹般狠狠砸在顾萧刚才站立的位置!坚固的水泥地面被砸出一个深坑,碎石飞溅!铁板边缘深深嵌入地面,兀自嗡嗡震颤!巨大的冲击力裹挟着烟尘扑面而来!

顾萧狼狈地摔倒在地,手掌被粗糙的地面擦破。他猛地回头!

只见沈灼正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半跪半伏在地上,距离那砸落的铁板边缘不足半米!飞扬的尘土落满了他刚刚换上的干净衣服和头发。他的一条手臂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撑在地上,显然是刚才扑救时用力过猛导致的扭伤。他的脸色更加苍白,额角渗出了冷汗,呼吸急促。

但他抬起头,看向顾萧的眼神,却没有任何后怕或关切,只有一片冰冷的审视,仿佛在确认他是否真的躲开了致命一击。

烟尘弥漫,废墟的阴影笼罩着两人。倒塌的巨响余波还在空气中回荡,伴随着远处惊魂未定的呼喊。

顾萧撑着地面,缓缓站起身。昂贵的西装沾满了灰尘,手掌传来火辣辣的刺痛。他低头看着自己狼狈的掌心,再抬眸,目光复杂地看向那个半跪在烟尘中、眼神冰冷、刚刚在生死关头将他推开的身影。

沈灼也慢慢站起身,甩了甩扭伤的手臂,动作带着隐忍的痛楚。他没有看顾萧,只是冷冷地扫了一眼那深深嵌入地面的巨大铁板,然后转身,拖着那条扭伤的腿,一瘸一拐地、沉默地朝着更安全的地方走去。背影在弥漫的烟尘中显得孤独而倔强。

顾萧站在原地,没有动。他看着沈灼消失在烟尘中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擦破的手掌。冰冷的眼底,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剧烈风暴。疑惑、震惊、审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如同被打翻的调色盘,混杂在一起。

为什么救他?

刚才那瞬间爆发的力量和反应速度……

还有那冰冷的、毫无温度的眼神……

“顾总!您没事吧?!”林峰带着人焦急地冲了过来,打破了顾萧的沉思。

顾萧收回目光,脸上的所有情绪瞬间冰封,恢复了惯常的冰冷。他掏出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掌心的灰尘和血迹,声音低沉而听不出波澜:

“查清楚,刚才的意外,是意外……还是人为。”他的目光扫过混乱的现场,最后落在沈灼消失的方向,眼神锐利如刀,“特别是……那个王三的下落。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到尸体。”

“是!”林峰肃然应道。

顾萧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开这片混乱的废墟。背影依旧挺拔冷峻,但步伐却比来时,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沉重。

废墟的阴影里,沈灼靠在一堵相对完好的断墙后,捂着扭伤的手臂,剧烈地喘息着。额角的冷汗混合着灰尘滑落。刚才那一下扑救,几乎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力气。

为什么救顾萧?

沈灼的眼神在烟尘中晦暗不明。

当然不是为了他。是为了自己。顾萧如果在这里出事,还是因为“意外”,第一个被怀疑、被推出去顶罪的,必然是他这个刚刚“死”在顾萧面前、还跟他有深仇大恨的前妻!他好不容易从地狱里爬出来,绝不能因为这种荒谬的“意外”再次坠入深渊!

他需要顾萧活着,至少现在需要。

但……

沈灼的目光投向倒塌的反应釜方向,看着混乱的救援现场和惊魂未定的人群,眼神冰冷如霜。

真的是意外吗?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